如果對生的意誌能給絕路的人帶來爆發性的潛力，那麼，絕望的威力同樣如此。
    一次一次地心生奢望，一次一次地絕望，他給我的是沒有希望的黑暗，我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誤打誤撞地抓到幻境這根救命稻草，如果長眠於幻境中該有多好，我守著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撐起一片天地，最後的幻想破滅，告訴我拿什麼拯救我的餘生？
    生很容易，吃飽喝足睡好，死很難，你得拿出直麵死亡之慘淡的勇氣。
    唐辣辣的死深深地刺激到我的神經，在我得知他就是百裏越的時候，我異常後悔擅自抹了他的記憶，那時我慶幸的是，雖然沒了師父，但我至少還有半個故人，我的心有個牽掛，有個落腳的地方，然而他死了，一切都變作空想，大千世界，沒有任何讓我暖心的東西，我的心也跟著流失的血液失了生氣。
    “陳朔。”我擦掉嘴上的血跡，憑著一股磅礴的絕望之力站直腰身，掏出一顆拇指肚大小的珠子，珠身環著一層溫軟的青色光暈，這便是亞卡蘭甸，陳氏流傳已久的所謂龍息，就是這小小的珠子，滅了我全族之人，雖然它跟了我好多年，我對它著實沒有什麼好感。“這是我族守護千年的龍息，族人因它而生，因它而死，我因它而死，又因它複生，你若是得了它，下一步準備做什麼？”
    “半夏，你對自己做了什麼？”陳朔暴跳如雷，臨危不亂的麵孔刹那間換了好幾種表情，情緒切換相當自如，我無意辨別他的真假，是假的我也認了，他想要的我全都給他。
    他問我做了什麼，聰明如他，竟然看不出我的訣別。
    “我已經記不清你是第幾次對我的問題避而不答，無所謂了，我不想再沒完沒了地追問，這是一個無聊的單人遊戲，是時候結束了。”心中蔓延出一片邪獰，我揮了揮手，一個薄弱的結界將眾人隔離在外，即便薄弱，對付隻會耍刀弄槍的凡人仍然綽綽有餘，我腥氣彌漫地勾了勾嘴角，亞卡蘭甸快準狠地遁入他的身體，他錯愕地捂著胸口，不能言語，外物生硬地強逼入體，會讓他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意念的操控下的陳朔弱小得如同皮影戲的人偶，眉尾的那顆黑痣顏色越來越淡，最後隻剩下皮膚的本色。那顆痣，我老早就識得，是一個封印，我親手傳授給他的術法。當年熱戀中，愛得如魚似水，我教了他這門從我爹的密室中偷學來的禁術，趾高氣昂地對他說：“如果你敢負了我，我就將我所有有關你的記憶封印，永永遠遠地忘了你。”
    那顆痣是一個特別的記號，用此種封印方式的人選了個特定的人作為解印人，隻有對方可以解除封印，因為做成這個封印的介質擁有對方的氣息，這顆痣的介質是我的一根發絲。
    我解除了他的封印。
    前世的今生的，愛的恨的，癡的怨的，悲的喜的都將以排山倒海之勢湧入記憶。
    “你不是一直想要龍息嗎？你不是想要救她嗎？我偏不讓你如願，龍息給你，長生給你，記憶給你。從今往後，這個世上再沒有半夏，沒有西泠，我要你帶著對我的前生今世的記憶永世輪回。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再也不要記得你，再也不要一次次的受盡你的冷眼與欺淩。可是我不願重來，也沒有機會，我將魂飛魄散，這些都是你賜予我的。”
    運功完畢，我再也支撐不住，身子輕飄飄地倒在地上，大片大片的熱液不受控製地衝出體外，我本能地捂住嘴角，又怎麼攔得住它們從指縫蔓延出去？此時此刻，即使白刃加於身前，豹虎逼於身後，我亦隻能躺著受死。
    好冷啊，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陳朔痛苦地抱頭打滾，這是解印的代價，之所以被列為禁術，是因為代價太過痛苦，不過這樣的情形不會維持太久，塵封已久的往事，刹那間會在大腦中有序排開，帶領他重新領略一番遺忘的人生。
    三生石上的名字，奈何橋頭的徘徊，你可還記得？
    他一定是愛過我的，那幅殘畫，那顆黑痣，便是越過千年的見證。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前生深愛的你忘了，你是否還有勇氣拋卻當下與她續前緣？
    如果你愛過的那個人在你麵前死了兩次，全是因為你，你能承受得了嗎？
    “泠兒！”那個伏在地上的黑影突然跪到我身邊，情緒激動全身發抖地抱住我的肢體，我看不清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能感受到的隻是他聲音裏爆裂開的恐懼。泠兒……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從記憶深處跳了出來，美好的癡纏的片段全是他的呼喚，聽到那兩個字的瞬間，我的心狠狠地震顫，他終於記得我了，終於肯相信我，終於願意，叫我的名字，然而我再也不想去麵對他。
    是不願。
    我愛他錯了嗎？
    他不愛我錯了嗎？
    那錯的到底是什麼？
    “陳清淺，前世你說下輩子還我一生一世，我聽到了，我等了你五年一生，而你食言了！”還有多少恨，還有多少愛？氣息奄奄的我很快煙消雲散。這世上，還有誰，會為你情深兩世？又有誰，會傻到讓你連傷兩次？
    “泠兒，我錯了，是我食言，是我屢次傷害你，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忘了你，告訴我，怎樣可以救你？不管你是西泠還是半夏，我都要你，我帶你去未來，回過去，你活下來，想要什麼我全都給你。”陳朔顫抖地捧著我的臉，離得近了，我終於看清那張淚如雨下的悔恨的臉，前生今世，我從未見過他後悔，從未見過他如此痛不欲生。他的指關冰涼似水，哆嗦著想要將我抱緊，卻又使不上力氣。蒼白的臉，沉痛的眼，微皺的眉，成串的淚，大概是我生命最後的所得。
    “陳朔，龍息給你，得償所願的感覺好嗎？”我笑著咳了最後一口血，終於等到，等到讓你撕心裂肺的時候，原來你也會流淚崩潰。感受到他的痛苦，心裏多少生出一些快意。
    愛一個人很難，恨一個人隻在一念之間。
    陳清淺除了殺我的時候讓我覺得猙獰了些，其他時候一直是個溫潤如玉的性子，陳朔除了在我要死的時候有一些悲憫，其他時候一直是都是冷酷無情的狀態。
    前生他舍得殺我，今世他舍得傷我，跨越千年的時光，為了一顆珠子，他傷了我一次又一次。如今他得償所願，亞卡蘭甸的力量將在他的身上顯現，寶血，長生，龍息，隻一條，就可以讓他以後的日子裏在四處逃亡中度過。休怪我心狠，我不是神靈，做不到慈悲為懷，我隻知道，刻骨焚心的恨意緣何而來，許我一生一世的男子輕而易舉地被旁人拐了，萬劫不複。亞卡蘭甸取出之時被我動了手腳，裏麵裹了一滴我的心頭血，我施了一道咒，這滴血會伴著它一起融入他身體，永世不可取，否則魂飛魄散。
    我所經曆過的他未必不會經曆，當你的心裏住了一個人，你就輸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其實我真的很想問他一句，當年的那場婚禮策劃是不是有他的參與？他既然狠心殺了我為何瘋了？當時能拋下屍骨未寒的我逃走，想必是耗了一番心思的，隻有放下一個人，才能做到灑脫離去，何苦多年以後自殺相隨？
    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問，知道真相又如何？我心上的傷好不了的。無藥可救。
    “半夏，你不要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愛你，很愛很愛。你中蠱的時候我很擔心你醒不過來，那時候，我就愛上你，是我一直不願意承認。我一心想救活她，努力多年，不肯半途而廢，我以為承認對你的感情是對她的背叛，證明我所做的一切是個錯誤，白忙活一場。我嫉妒陳彥，嫉妒你們在一起的甜蜜，嫉妒他為你披的嫁衣，嫉妒你記得所有人，單單忘了我。”他顫巍巍地撫摸我的臉，若不是模糊的視線中出現抖得厲害的手指，我真不知道他的指尖觸碰，他終於肯開口說愛我，可惜來得太遲，耗盡我一生的時光。唐辣辣死在我的懷中，愛我的人一個一個地死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或無法到達的地方，我原以為我會死相慘烈，卻原來，命運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給我一個血色溫柔，死在一個人的懷抱，總好過死在冰冷的地上，被蟲蟻撕咬。
    心好痛，痛得不能呼吸，我突然想再看他一眼。視線逐漸暗了下去，手腳發不出一丁點動靜，如同被繩索緊緊捆著。耳畔隻聽見他痛苦的呼喚：“泠兒，你醒醒！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要長生何用？泠兒……半夏……不要離開我，不要……”
    心空了碎了，最後掙紮著緩緩地博動了一下，漸漸靜止，靜無止境。最後的最後，結界崩塌，哼哼嗬，原諒我最後一次任性，你的不靠譜的主人用最不靠譜的方式離去，永別了。我以為我早就不愛了，再見他的時候早就心靜如水，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依然想在他麵前證明自己的分量，心為他跳為他止，其實哪裏不愛了？隻是到最後，愛成了遺憾，愛成了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