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第一課(之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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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一課
    一九六四年五月六日清晨,我們六安、霍山、舒城、金寨的這些去天長縣大壙圩農場的男女青年,各自告別親人,登上一輛帶棚的大卡車離開六安,向合肥開去。
    現在從六安到合肥,客車隻要一個多小時。
    當時我們坐的貨車,卻要走三個多小時,如果是客車,得行駛四個小時以上。
    那時六安到合肥沒有高速路,也沒有柏油路,更不是雙行道,是彎彎曲曲連正規的公路都算不上的狹窄土路。
    車內,我們第二批奔赴大壙圩農場的三十多名男多女少的年輕人,擁擠在一起,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一麵忍受著顛簸之苦,一麵忐忑不安地各想心思。
    雖然此去算是有了飯碗,但我們依然忐忑不安。
    因為三月份我們六安第一批到大壙圩農場的人,已經有人寫信回家,將那裏生活艱苦,環境惡劣的情況告知了家人。一傳十,十傳百,所以大家都知道,到那個大壙圩農場去上班,其實就是幹繁重的農活。
    大壙圩農場來招工的場部幹事肖國甫,將高郵湖畔的大壙圩農場,描繪成一個理想的花花世界,說那裏是“清早起來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倉”,是“洪湖水,浪打浪”。說那裏是“遍地野鴨和蓮藕,秋收滿畈稻穀香”。
    但任他口吐蓮花,嘴唇磨破,也隻在六安、舒城、霍山和金寨這四個縣,招到我們這一車人三十來人。
    一車年輕人背鄉離井,自然是各有各的難處,歸根到底,是不去大壙圩農場在家就沒法活、沒飯吃。所以我謊報我是十八歲和初中畢業,也無人查證審核,被輕易通過。
    我們這批人,最大的三十歲,最小的是我和我的另一個小學同學。裏麵有幾個高中畢業生,大部分都是初中畢業,其中兩個小學畢業生,我是其一。
    車行了半個多小時,有個高中畢業的霍山知青打破沉默,建議大家一起唱歌。此議立刻得到響應,於是他起頭唱起《青年友誼圓舞曲》。
    大家激情澎拜,一起唱起來:“藍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樣,廣闊的大路上塵土揚。穿森林過海洋來自各方,千萬個青年人歡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來,讓我們唱一支友誼之歌……”
    接著,大家又是“讚歌”,又是“馬兒你慢些走”,又是“敖包相會”地唱起來了。那是當年的流行歌曲,年輕人樂此不疲,一首歌接一首歌忘情地唱。
    歌曲很有感染力,隻是已經過了合肥,快一點鍾了,我們還沒吃飯。
    我饑餓難耐,開始大煞風景地使敲起車頭。
    車沒停,帶隊的肖國甫在駕駛室大聲問:“什麼事?”
    我大聲說:“餓了,什麼時候吃飯啊?”
    肖國甫說:“快了。”
    我這一喊餓不要緊,就像饑餓也能傳染似的,車內立即沒人唱歌了,個個喊餓。
    好歹到了定遠縣,帶隊的肖國甫安排我們匆匆在路邊一家簡易的食堂吃了頓飯,讓大家上廁所方便一下,馬上又催我們上車趕路。
    途徑滁縣、來安、四十裏長山,來到天長縣時,天已經黑透。記不清在什麼地方湊湊乎乎吃的晚飯,我們被告知,晚上不走了,今天到不了目的地,必須在天長縣過夜。
    原為場裏會為我們安排一個旅社住一晚,結果帶隊的肖國甫要我們都在車上坐著過夜。
    一縷陰影籠罩在我的心頭,我知道,前路十艱難。
    胡亂睡了一覺,第二天上午,汽車將我們送到離天長縣近三十多裏路的楊村鎮。
    我們下了車,將行李也搬下車,都以為到了地點。
    可前來接我們的一個趕著毛驢車的老頭對我們,到後家湖還要走二、三十裏小路。驢車小,不能拉人,也不能多放行李,上麵隻能放女生的行李。
    無奈,我們都背上行李,開始步行趕路。
    路上,背著行李走路,開始還好,但漸漸體力不支,我們開始放慢速度。
    一個女生後來實在走不動了,她停下來蹲在路邊,哭起來。
    一個二十多歲的高中生安慰她幾句,幫她拿著一個小包,她才止住哭泣。
    這個高中生叫胡一衡,是從金寨來的。
    他實際是霍邱人,是在金寨跟他姐姐上的高中。因為在車上他喜歡和人抬杠,我們叫他老杠子。而我小學四、五、六年級也是在金寨由二姐供我上學。共同的經曆,使我和老杠子有了同命相憐的感覺。
    一車來的還有一個叫趙曉俠的六安高中生,人極聰明、義氣。雖是男的,後來卻得個外號叫趙婊子。也不知道他這外號從何而來。他和我表哥是同學,住的也很近,我和趙婊子很快有了他鄉遇故知的親近感。
    走了四、五個小時,中飯也沒吃上,眼看已經下午,我們都已經筋疲力盡,這才來到後家湖。
    後家湖並沒有湖,在一望無邊的農田中,有一片整齊的樹林。走進樹林,才能看見有長長的三排木柱支撐、泥巴麻秸牆麵、歪歪倒倒的茅草頂房屋。
    這種形似工棚的房屋,就是我們的集體宿舍。
    食堂在中間一排房屋的中間一棟,門前有一口帶轆轆的大水井。最前麵一排房屋旁有一個稻場,停著一部拉著圓盤耙的東方紅拖拉機。
    我很快發現,這裏沒有球場,沒有電燈,也沒有歡迎我們的標語。
    整個環境和氣氛,給人很破舊、很寒酸、很冷漠的感覺。
    我被安排在二班,班裏有八個男生,四個女生。我住在一個兩間無隔牆的男寢室裏。裏麵住的是比我們先來的壽縣知青,連我八個人。
    我在附近找到幾根竹竿,拴好蚊帳。等鋪好床鋪,食堂已經敲鍾開晚飯了。
    這口“鍾”掛在食堂的廊簷下,是一個廢棄的拖拉機犁鏵。但人們敲它時發出的音響,卻和寺廟裏銅鍾的聲音一樣,悠遠而悅耳。
    飯菜按班領取,回到大寢室再分到各人碗裏。
    班長告訴我,每天的飯菜,由輪流值班的人去食堂領取。半木桶米飯、一臉盆鹽多油少的老白菜。飯的數量絕對不夠吃,菜的味道絕對不好吃。值班的人給每人分飯、菜,不許吃飯的人自己動手。
    後來我才知道,值班領飯分飯的人,有刮飯桶和刮菜盆的特權。
    雖然是特權,因為是輪流坐莊,誰也沒意見。
    粘在飯桶桶壁上的飯粒,看似不多,但刮刮也有小半碗。若是稀飯,會刮出一大碗來。因此,大家都想值班分飯。有時,值班人為討好女生,免不了會多分給給女生一點,於是立刻就會有人抗議,時而會發生口舌。
    吃完飯,團支部準備了一個歡迎我們一行的晚會。都是業餘水平的朗誦詩、快板之類的應景玩意,一點也引不起我的興趣。
    但其中一個女生獨唱“太陽一出照四方”,唱得很好。她的嗓子清純高亢,演唱技巧也很好。為她伴奏那個拉二胡的壽縣知青叫田本陽,琴拉的相當專業,行雲流水,如泣如訴。二人一拉一唱,珠聯璧合,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這個荒涼的地方,一縷清音,盡管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依然能將我帶入藝術的境界。我不由想到,假如我不來這裏,此刻應該正站在六安京劇團的舞台旁邊看戲。
    我是一個小戲迷,七八歲起,晚上經常扒在京劇團舞台台口邊看戲。雖然我家很窮,但住家緊挨著京劇團,京劇團裏的人都認識我,溜進劇場看戲,不用花錢買票。
    當時,六安京劇團叫新新大戲院,我們六安人都叫京劇團為大戲園子。
    京劇團有個少年班,少年班的小演員中,有好幾個是我的發小和鄰居。
    二零零六年,我的長篇曆史小說《平陽奇冤》出版後,六安京劇團著名裘派花臉演員、老友徐雲舟置酒為我相慶,席間還有廬劇團導演劉佳芝,大家談笑風生。我曾即興哼出一支自度散曲:曾一起撒尿和泥,曾一起餓癟肚皮。你八、九歲唱戲,我七、八歲看戲。三花老旦,黑頭青衣。“哐采哐”、懲強除霸,揚善貶惡,小天地、其樂無比。人生如戲,世事如戲,到老咱倆也不懂戲!往事悠忽半世紀,離別重逢人老去,兩瓶迎駕酒,一盤花生米。談笑間壯心虎氣。說什麼文章千古?說什麼直書胸臆?君錯也,隻不過是筆墨情結,隻不過是習文學藝。哈哈,仍舊是“東子”“淘氣”。
    曲中“東子”是我,“淘氣”是徐雲舟的小名。
    當晚歡迎晚會結束後,我回到寢室,準備洗洗睡覺。
    我拿起臉盆徑直來到食堂旁邊的開水房,打算打點熱水。走去一看,開水房的門已經關閉。
    室友告訴我,開水隻在中飯時供應一個小時,晚飯時供應一個半小時,其他時間沒開水和熱水。
    沒辦法,我隻好在井裏打了一盆冷水,悵悵而歸。
    此刻,寢室的煤油燈亦被人有意吹滅。
    我笑笑,不管別人是玩笑、惡作劇還是故意刁難我,我都懶得計較。我也未再點燈,湊乎摸黑洗臉洗腳。
    腳下的搪瓷臉盆是我母親新給我買的,我已經觀察過了,人人都隻有一個瓷盆,都是先洗臉,再洗腳。入鄉隨俗,我照此辦理。
    連續兩天坐車、走路,這天夜裏我睡得很美,還做了個夢。
    我夢見發工資了,我領到了三十多元錢!我打算先郵寄十元錢回家,讓母親驚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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