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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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鬧鼎沸聲中,渾渾噩噩的於白圭陡然驚醒,雙手強撐棺木,回過頭,雙眼在不斷拍打顏麵的雨霧中撲朔迷離,看向不遠處背負長刀,正自雨中一步一步走來的青年。
    青年黑發盡濕,雨滴從發間蜿蜒淌落,有幾滴沾在漆密如鷹羽的眼睫上,如同春花濺淚,讓他動殺機時向來所向披靡的眼神顯得有些猶疑。
    於白圭很快認出了這個護他六千裏安然無恙的人。
    於白圭想問你來殺我?但嗓子早已無法發出聲音。
    於白圭苦笑起來,他想過自己會死在荒山野嶺,會死在洶湧江河,會死在蛇鼠成患肮髒不堪的陋巷,是這人一而再再而三救了他。
    他還想過自己會不堪舟車勞頓,身體江河日下,好容易抵達溱陽,卻無力將三年所得巨細靡遺告知世人,是這人一路擇野菜獵野味,精心烹調,食療養身,讓他拖棺至左掖門時格外精神奕奕。
    但這人為何要殺了他?
    常言道狡兔死,走狗烹,但那三千七百九十隻魚肉百姓為害鄉裏的狡兔,定罪入獄的明明還遠遠沒到零頭啊。
    等等。
    於白圭忽然睜大眼睛,如有所悟。
    他被外流至揚州任典簽前,曾在朝為先帝倖臣,一日有感於朝政腐朽,朝官敗德,卻仗著祖宗蔭庇和同僚結黨有恃無恐。
    對於他連比帶劃情緒激動的諫言,先帝既沒有頷首認同,表現出對貪官汙吏的嫌惡,也沒有一笑置之,不將他這寒門出生的倖臣當回事。
    先帝隻是持朱筆批劃不輟,淡淡道一句:治國之病,需下虎狼藥,需殺忠良為藥引。
    先帝這話極耐人尋味,於白圭當時雲裏霧裏,過了這麼多年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直到此刻才驀地豁然開朗。
    頓時,眼中苦澀盡消,於白圭艱難的站起身仰天大笑,因體虛難免有些踉蹌,雖然無聲,卻仿佛將胸中塊壘一夕吐盡,豪氣幹雲,平生未有的酣暢淋漓。
    巡戍皇城的宮門衛士正聞訊趕來,駐溱陽的屯騎軍,胡騎軍和越騎軍等也不遺餘力快馬加鞭,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青年已走到於白圭麵前,二話不說,伸腿就是一腳。
    於白圭身體騰空,腹部彎曲如蝦,耳畔風聲雨聲淩厲如猛獸厲嘯,倒飛出去十幾丈後,又一頭栽入湖中。
    被盧司徒指為強弩之末的身體,竟然沒在青年一擊之下當場斃命,甚至入水的刹那臉上笑意都還未散盡。
    青年踏步緊隨其後,身形如風,拔刀斬入湖中,似乎是沒那麼善良給於白圭留全屍。
    ‘噗通’‘噗通’兩聲。
    正和中年男子鬥法,難舍難分的溫酒立時麵如死灰。
    高手過招最忌分神,溫酒卻在與中年男子一道遊走鬼門關之際魯莽而倉皇的流轉眼眸,循聲望去。
    好在中年男子雖然稱修道修魔與他無異,卻並無乘人之危的狡詐念頭,察覺溫酒分心,便果斷收回劍帶,不作停留折身踏步,悄悄來悄悄走。
    溫酒纖長眼睫輕顫,見此時青年長刀刀刃猶有一半未曾入水,但目之所及方圓幾裏內的雨水已無一不是瘋狂湧向刀刃,如萬頃海水倒灌入湖。
    原本就被魚龍甩尾攪起驚濤駭浪的大湖,瞬息間瘋狂暴漲。
    遠遠高過堤岸的雨水多數洶湧流向引渭水入湖的人工水渠,少數來不及宣泄的則四麵八方溢出,將長街打的濕透。
    披甲戴盔的軍隊被這一瓢暴雨潑的歪七倒八,雖然迅速整理隊形,但奔至目的地時別說黑衣魔頭和於白圭,連副戰場上的一男一女也消失無蹤。
    一名皇城衛士扶正頭盔,表情錯綜複雜,心裏還耿耿於懷著剛才照亮了大半個溱陽的光門和魚龍,對朝廷命官被擊殺在天子腳下這件放在往常就是值得說道一整年的大事反而沒那麼激動。
    隨後趕來的屯兵多半是與他如出一轍的表情,劫後餘生綽綽有餘,本分內的義憤填膺卻寥寥無幾。
    門閥出生,卻不走水到渠成的品第入仕一途,充分享受家族蔭庇,反而投筆從戎,一步一個腳印從戍卒爬升至統七百衛士的都侯何河圖單手按刀,斜睨身後陸陸續續到場的士卒,麵沉似水。
    皇城城牆不過東西五裏十七步,南北三裏二百九十八步,就算見到異象時他們身在皇城邊緣,全速趕來也就半柱香的時間,屯兵更是配有日行千裏的軍馬,若非有意怠慢拖延來避免與魔頭遭遇,怎至如此人走茶涼?
    這便是百年海晏河清下的軍隊,士卒惦念著溫飽太平的日子,溫水煮蛙,意氣不在,遑論祖輩奮不顧身披荊斬棘的死而後已。
    何河圖不禁開始懷疑刺帝那些年的暴戾親政是否真如史官蓋棺定論的,是弊大於利,因為若此時執朱筆掌玉璽,君臨天下的還是那位敕令新兵操練必須十中死一,兵不死將死的刺帝,絕不會容許兵權旁落在屍位素餐的司馬之手,溱陽也斷然不會出現如此怠慢軍情的荒唐事。
    “都侯,這下怎麼辦?”
    一名衛士小心翼翼問道,低頭不敢去看何河圖的臉。
    “下水打撈。”
    何河圖的回答異常簡短。
    謫仙樓將有龍虎鬥,他那個貴為三公之一,卻會因沒能賞到煙雨謫仙樓而鬱鬱寡歡,甚至耍孩子脾氣告病不上朝的小叔和他提過這事,否則方才率隊前來的不該是他,而是當值的衛士令。
    隻是小叔琢磨半天,最後也沒能算出於白圭是生是死,如果他這趟沒把此人,或是此屍撈上來,小叔又不知要耿耿於懷多久。
    一眾衛士和下馬的屯兵稀稀落落應聲,卻不急下水,紮堆圍在湖邊慢條斯理脫盔卸甲,小聲的抱怨道:“還撈的上來麼,恐怕早就被衝到不知哪裏了吧……”
    交頭接耳聲未停,麵容俊雅氣質卻和屠夫差不離的何都侯已經先一步躍入水中,潛遊出十幾丈後浮出水麵,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慢慢來,不急,十有八九確實是徒勞,不過你們最好祈禱別被我先找到。”
    何河圖說了因,卻未道果,鳧水離開的身姿灑脫利落。
    但話音未落便見水花四濺,密密麻麻上千衛士屯兵,甚至包括官品和秩俸都甩出都侯一條街的校尉在內,都爭先恐後唯恐投不上胎般跳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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