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魚圓,臘日逐寒(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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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日由來已久,夏朝稱清祀,殷商稱嘉平,周朝易名大蠟。
    因五行之終為臘日,每個朝代具體定在哪天各不相同,譬如水和土終於辰,所以居水德或土德的王朝便以臘月的第一個辰日為臘日,而木終於未,居木德的王朝臘日就是臘月第一個未日。
    後漢初年時,為承接前朝而屬水德,至刺帝時改以火德王天下,冕服變作黑中帶赤,臘日也從臘月辰日更迭為戌日。
    臘日有一家團聚,祭先祖報百神的習俗,身居外野的魚市比不上城內百姓有恃無恐,既沒有甲士環繞,也沒有佛寺道觀可以拜謁,難免心存忐忑,所以還添了一樣擊鼓逐疫,沐浴溱水除罪障的習俗。
    青年心疼書生數年如一日煮飯煮菜煮雜素,情有獨鍾一根草,卻不知泱泱華夏煎炸燜溜熗燴煨的百花齊放,便決定殺魚後再幫忙下廚,做一道魚吃三味。
    一味滾水煮魚圓,將魚膠拌粉淋薑汁成小球,下沸水煮,鯉魚作魚圓則雪白晶瑩,飽滿柔軟不失彈性,熱氣騰騰一大盆粒粒濃香,嫩滑生脆。
    一味油炸魚骨丸,將魚骨魚皮剁碎成茸,加料捏成小丸後下熱油炸至金黃,酥脆魚骨與薄處入味,厚處因飽含膠質食之有肥肉感,卻全無油膩味的魚皮大被同眠於唇齒間,香豔旖旎聖人難擋。
    最後一味魚頭魚尾燉湯,湯汁白而黏稠,魚的鮮味都鎖在裏頭,數九寒冬喝上一碗簡直酣暢淋漓。
    青年蹲在棚屋前除魚鱗,一柄並不適用的粗笨菜刀使的遊龍走蛇爐火純青,和他一同蹲在地上的小諦聽兩手托腮,專心致誌看著指甲蓋大小的魚鱗撲簌簌落入盛水的盆中,上有白日,下映水光,晶亮亮如同星河泄地。
    青年再豎刀一轉挖去魚鰓,刀刃黏著魚腹輕輕一劃一探,沒什麼聲息便將一團內髒盡數掏出。
    再將一條足有兩斤重的鯉魚剁頭去尾,骨節分明的手指穿入魚身抽走兩條腥臭白筋,洗淨血水,按陰陽麵切成兩半,用兩枚竹簽各自釘在砧板上,一柄時剔時剜時剪時勾使出十八般武藝的菜刀轉成側向,順著紋路快刀刮魚肉。
    每刀下來魚片薄如蟬翼可透光,削飛入沁涼水中近乎無形,但晃眼之間,砧板上便隻見幹幹淨淨的魚骨。
    最後魚頭一堆,白生生魚肉一堆,多刺的魚尾一堆,天工造物精巧剔透的魚骨一堆,不知以何手法撕下與魚骨一樣完整的魚皮一堆,青年端起琳琅滿目的砧板折身走向耳房。
    被魚肉蒙了心顧不上計較青年手段的小諦聽一躍而起,小雞緊跟著母雞般如影隨形。
    正好被委派去買了蔥薑豆粉的書生也不辱使命而歸,聽青年囑咐將薑切片,再一板一眼的認真切成細絲,鹽漬拌勻成薑汁,之後,再無所事事的一大一小並排站在灶前,看青年大開大合剁肉成泥,咚咚咚聲不絕於耳。
    剁肉不比殺魚,再嫻熟的廚子也得兢兢業業熬時間下去,小諦聽初時興致盎然,明知追不上青年下刀速度,仍一點一點小腦袋樂此不疲於徒勞無功,但久之便耐不住性子,昂起小腦袋,小手使勁拉扯書生袖口。
    書生噙笑點點頭,小諦聽立刻歡呼著跑出小院,不厭其煩穿梭巷間,呼朋引伴遊戲。
    後漢大定兩百年,熟稔尋歡作樂之道的可不止膏粱紈絝,民間童戲也是層出不窮。
    孺子聚眾一二十可玩戰陣,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效仿大人布陣點將,壘石為營伍,折草作旌旗,再將綴帛為幡的竹馬置於胯下,一手握竿一手揚鞭,衝殺時猶如奔馬馳騁,兩軍對戰更顯有聲有色。
    據說有不少如今身居高位的將軍校尉,少時便是戰陣執牛耳者,神武帥才初露崢嶸。
    前朝的擊壤也舊瓶裝新酒翻出了花樣,原本用木或磚製成前廣後銳形狀如履的壤,遊戲時先將一壤置於地麵,隔著三四十步用另一壤投擲,命中者勝。
    如今改用鐵塊,兩壤相撞時音色清脆,力氣大些的還能有金鐵交鳴之聲,鏗鏘傳四方,無戰之實卻有戰之名,擊壤也因此改了名叫鬥族。
    此外還有跳繩,攤戲,鬥草等等,因後漢號稱鐵桶江山,才有玄韶如此無憂無慮的嬉戲街頭巷尾。
    一般而言,虎狼之師頻出天下大亂之時,一旦國泰民安,皇權隨一方玉璽一襲龍袍傳一傳二再傳三,軍隊便江河日下。
    民不聊生才能激發戰勇,既然嘔心瀝血種田課桑也難以果腹,何不披甲戴盔悍不畏死,兵糧從來先於民糧,參軍至少活著能吃飽喝足,死後撫恤也夠妻小維持生計,若鴻運當頭還能平步青雲封疆裂土。
    同理,馬革裹屍才能滋養血性,危機感奄奄一息的太平盛世隻會溫水煮蛙了士卒的為國效命之心。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隨著土地上先烈死戰揮灑的熱血漸漸失溫,上至高官下至白丁都有了本朝真能千秋萬代的錯覺,一時二字也在許多人眼裏名存實亡,既然沒了下文,要上文何用,要養兵何用?
    但已曆十三任帝王的後漢,就在幾年前仍還擁有殺伐果斷,能戰死三成而軍心不潰,僅剩一兵一卒仍將棋不倒,誓不投降的錚錚鐵騎,實為曆朝曆代之僅見。
    細究其緣由,大概在後漢百年時,漢帝無妄興兵,負手遙望相安無事多年的西夷,命百萬雄師傾巢而出,踏平邊境十五鎮。
    西夷民風粗獷,部落眾多,王朝幾乎是幾十年便推陳出新,因此士卒始終維持著飽滿的精氣神,先頭戰由後漢一萬前鋒軍直衝入邊境重鎮武都打響,西夷雖然猝不及防隻湊出一千騎兵,卻在第一輪衝殺後以一百騎的代價斬殺後漢軍五百。
    之後明明隻是九牛損了一毛的後漢軍竟人心惶惶潰不成兵,被僅是零頭的西夷軍追攆著滿山打,慘敗一詞扶搖直上新高峰。
    漢帝懶得聽百官議論,直接親臨戰場,橫刀立馬於出征軍卒之後,拈弓搭箭,看見逃兵就射,每射必中子孫根,一炷香的時間便為後宮添置了百十人口,哭嚎慘狀震得後退士卒又倒了回去。
    後又新頒士亡法,凡士卒逃亡,其父母,妻子,兄弟,三族之內統統株連,讓人如何不硬著頭皮報效家國。
    半年後西夷邊境重鎮盡歸後漢,百萬雄師衣錦還鄉者不足兩成。
    卻個個是茹毛飲血,死戰不怠的精兵。
    而後漢兩百年時,漢帝改製軍營,命操練新兵必須十中死一,兵不死將死。
    短短一句話,讓十九州將領爭相加大操練難度,遍觀天下軍營如煉獄,有的甚至直接將強匪猖獗的山林視作演武場,每人分一把軍刀一隻水囊就驅逐入寨旗烈烈真正草木皆兵的山頭,三天不得出,出者不繳匪首不得回營,補充水囊後再入,三次無功者,立斬無赦。
    從此即使不出一兵一卒,仍讓西夷膽寒,雄踞天河之北的遼國也不得不收起覬覦之心。
    但臣民顯然不喜這兩位帝王飛揚跋扈。
    於是百年之帝諡號武,即使有拓寬疆土弘揚國威之功,仍是遜了曆代帝王夢寐以求的‘文’字一籌。
    兩百年之帝更諡號刺,良苦用心被陰桀手段絞殺的一幹二淨,與千年前亡國的紂王一樣,注定遺臭萬年。
    書生慢悠悠踱步到低頭剁肉的青年身邊,原本心無旁騖的青年立刻分神,亂了節奏的菜刀在砧板上橫衝直撞。
    書生嘴角噙笑,“有勞小哥了,留下吃個便飯吧。”
    不想給青年回絕餘地般,書生一語剛畢又補一語:“我家不祭祖,沒什麼繁瑣的禮節,小哥不用擔心會有任何叨擾之處。”
    青年點點頭後耳垂微紅,唯恐下一刀就剁上自己的肉,攏眉垂眼可憐兮兮道:“夫子可以去做自己的事,這裏我忙就好。”
    “敝姓謀,名苦手,取自病重無治需苦手,因無師長尊親,所以無字。”
    書生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可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青年微愣,在心裏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那……謀夫子?謀夫子可以去做……”
    “我的意思是,小哥直接叫我苦手無妨。”
    書生笑意漸深,因聲線著實溫和,雖打斷青年的話卻不顯突兀失禮。
    青年扭扭捏捏半天,剛憋出個苦字就咬了舌頭,續上手字更是唇齒抖的像篩子,可見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恐怕就顧不得卻之不恭,不再聽從書生的話當真以名相稱。
    而謀苦手應一聲後便好整以暇等著青年禮尚往來。
    青年清亮眸子風起雲湧,透露真實名姓無異於泰山壓頂於偏安小鎮,但又做不到對書生翹首以盼的神情置之不理,欲言又止半天,紅著臉道:“我姓善,名……麵。”
    看來回頭還得多謝那顆高不過醃菜缸的球給他留下心理陰影,若非真真切切有過被人以麵相稱的經曆,要在浩瀚繁蕪幾千字中另取一瓢也不容易,就算靈機一動拍了板,信口胡謅時也無疑會心虛許多。
    謀苦手當下欣然接受這個荒唐的名字,接著卻隻是叫善小哥,讓問心有愧的青年戰戰兢兢還以為被識破了他是真姓假名的謊言。
    從相遇流觴曲水至相知,謀苦手並未顯露出一絲留青年清清靜靜埋頭苦幹的意思,青年耳垂微紅,心神動搖的厲害,手持凶器卻哪裏再敢下刀,便讓不守君子遠皰俎之禮的謀苦手去他挑擔裏取個黃竹小罐。
    挑開封口,罐內一片晶瑩嫩滑如凝脂,微微搖晃間香氣四溢,濃而不膩。
    青年說這是筍油,把竹筍蒸一天一夜後穿通筍節鋪在木板上,壓榨出汁用鹽爆炒,出香後再小火炒片刻便成。
    接著,青年又略顯慌亂的解釋自己走山走水多年,常常風餐露宿,幹吃麵餅實在硌胃,運氣好逮到魚捉住雉火烤後直接下肚更是暴殄天物,便在挑擔裏備了些家常調料和小菜。
    除黃竹油罐外,鹽醋醬醃漬品也分裝顏色和材質各異的小罐,掀開灰撲撲挑擔後很有一種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感覺。
    謀苦手回頭再看將筍油倒入置於海碗內已瑣碎至粘稠的魚膠,然後分次細細篩入豆粉的青年。
    謀苦手雙眸如靜湖,隻是適逢陰雲天,晦澀再難見底,原先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眼神刹那九曲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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