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都城 第三章:再訪紀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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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九年,顧府。
“小姐,可醒了?若是醒了,便不必再睡了,王府管家已經到了,等著給小姐問安呢。”
“嗯。”
顧長安緩緩坐起身子,瘦削的身子竟是比沁玉還高了半個頭,快與南方的男子比肩,卻也越發顯得她身體薄弱,滿是病態:“她們可按吩咐去了?”
沁玉微微蹙眉,略有些不安:“小姐真要把她們調到身前服侍?”
沁玉並不知那二人的身份,隻知這二人武藝高強,在幾年前老爺和小姐西硫一行後,便出現在了小姐身邊,隱於暗處護衛小姐的安全。
“調來吧,進了京,若是身邊還跟著暗衛就說不過去了。”
沁玉點頭應了,端著銅盆伺候她顧長安淨麵。
顧長安淨了麵,捧了熱茶悠悠的問:“王府管家來了?”
“半個時辰前便到了,在外麵候著,隻等小姐醒了在屋外給小姐見個禮。明日小姐便該啟程前往都城,否則要趕不上大長公主殿下的壽辰……”
昭容大長公主是當今聖上嫡親的姑母,亦曾是北越唯一的女將軍,智計無雙,與已逝大將軒轅鶴青梅竹馬長大,成年後更是攜手為戰,縱橫疆場。
當年先皇能夠在眾兄弟的虎視眈眈下脫穎而出,輕而易舉的得取皇位,不得不說,少不了這位大長公主和大將軒轅鶴暗中的保駕護航。如今,大將軒轅鶴已為國捐軀,先皇也駕鶴而去,昭容大長公主的地位更是超然,連當今聖上也要避其鋒芒,幸而昭容大長公主非張揚跋扈之輩,自軒轅鶴逝去,昭容大長公主便一直隱居於公主府,閉門不出,對於朝堂之事更是從無過問,是以,皇帝對這位姑母也更為敬重。
而這位昭容大長公主,正是顧長安胞姐顧長卉的婆母。
本來按規矩,顧長安仍在孝期,是該避開昭容大長公主的壽辰的,不過昭容大長公主可是疆場殺出來的女將軍,又豈會計較這些繁文縟節?顧巽死後,便遣了王府的管家過來迎顧長安入府。
顧長安起身,在沁玉的服侍下在正廳隔著屏風坐了,沁玉方命小丫頭下去喚管家來。
管家在門外隔著屏風向顧長安問了安,並說明回京的行程。
因早已得了信,沁玉將不能帶走的大件早已寫了冊子,交給府內留守的管家看管。如今也不過是收拾些隨身的行李。
有沁玉在,瑣事自然煩不著顧長安,是以顧長安如常寢臥。
路途雖遙遠,但是一來顧長安並非久居閨閣的嬌小姐,自幼隨顧巽輾轉於各地經商習慣了的,二來,有王府管家和昭容大長公主的威勢,一路行來暢通無阻。
不過半月,已行至康城。
“停車!”馬車內傳出一聲輕嗬,隨著話音,纖長勁瘦的指尖挑開繡幔。
“小姐,可有什麼吩咐?”隨行的侍女探問。
“我累了,在此歇息一夜再啟程。”
“小姐,這裏距都城也不過半日路程了,不若等到了王府……”
“我說,我現在、已經累了!”話音已帶了些許的不耐,隨著聲音,顧長安已掀開轎簾,探出半截身子。
陽光照耀在如墨染就的青絲上,沒有繁麗的金玉釵環,隻束了一枝古玉簪子,隨著微傾的身子,青絲垂落,映襯著沒有血色的麵容,越顯得蒼白的驚人。月白比甲包裹住瘦削的過分的身子,銀白重錦的玉帶將她的腰肢襯的好似一碰即折,顧長安的唇色慘白,帶著大病未愈的暗青色,脊背卻挺得直直的,非但沒半分孤苦柔弱,反而帶著一股模糊了性別的淩然之氣。
侍兒見狀,急忙遞上腳凳,上前攙扶。
顧長安側身避過,微一借力,輕盈落下馬車。
沁玉見狀,雖無奈,也隻得隨著出了馬車。
“小姐……”
顧長安沒有應她,隻抬眸若有所思的向遠處望了一眼。
日頭正毒,刺眼的很,顧長安微眯了眯明眸,轉身進了一家客棧。
“怎麼?”靛青色長衫的男子自後迎來。男子五官不見什麼出色之色,卻身姿挺括,氣定神閑,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出塵韻味。
正是此次來接顧長安回府的王府管家,吳瑗。
“吳管家。”沁玉迎向來人,躬身行禮:“管家莫怪。小姐生來便底子羸弱,近日因著趕路,舟車勞頓,已是倦乏的緊。今日身子又有些不適,實在不宜趕路。奴婢擅自做主,留小姐在此略作歇腳,明日再啟程,還望管家恕罪。”
“無妨,小姐身子要緊。”吳管家點頭,回頭吩咐小廝:“派人到王府傳個信兒,叫太醫快馬先來給小姐瞧一瞧。”快馬加鞭,至多也不過兩個時辰,晚間便能趕到。
“不敢勞煩。”沁玉掩飾住心虛,笑著推辭:“小姐隻是近日憂思過重,身子骨兒又自來嬌弱,禁不住車馬勞頓,並無什麼病症,在此歇歇腳,緩緩神,想必也就不礙了,不敢再勞累太醫前來。”
聽出沁玉口中的婉拒之意,吳管家心中似乎也明白了什麼,不再多言,揮揮手遣退了小廝。
沁玉再三謝過,打發了管家,才望著遠處歎了聲。
相處多年,沁玉眼看著顧長安從一個不過她肩高的女娃長成了比她還要高半頭的聘婷少女,對於小姐的心性,她自認還是有所了解。
顧巽至情至性,自顧夫人早亡,再未續弦,顧府又是一脈單傳,是以,顧巽病逝後,小姐除了一位胞姐外,族中無他人。按照長序,小姐此次本應投奔南平郡的外祖一家,但自夫人亡故,外祖一家又相隔甚遠,已是多年沒有走動。
幸好王妃遣人來接,長姐為母,顧長安不願往南平郡,去王府到也說得過去。
隻歎顧長安生來驕養,率性有餘,一般的煩凡俗禮節尚不耐煩,又如何受得了庭院深深、步步為營的王府?
歎息一聲,沁玉轉身跟進客棧。
顧長安坐在靠窗的桌子,若有所思的望著遠處,像是在等著沁玉,又像是在沉思。
沁玉打發小二去收拾客房,走到顧長安身邊坐下,卻並不出言打擾。
窗戶大開著,風吹過,陽光豔麗,斜映著顧長安髻上斜插的玉簪,折射出點點星輝。
窗外,鬆柏枝葉油綠,一身傲骨。
像紀崖……
看著窗外的青鬆,顧長安神思恍惚的想起,初識紀崖的那一日,似乎也看到了這樣的柏樹。
小二快步走來:“兩位姑娘,上房已經打點好了。”
沁玉點頭,隨手賞了碎銀。
顧長安遂起身上樓。
沁玉正要跟上,被顧長安打斷:“沁玉姐姐,我可以照顧自己。”
沁玉心知顧長安是想要清靜,便歎一聲,停下步子。
想了半晌,終是小聲勸道:“小姐,老爺去了,王妃便是您唯一的親人了。奴婢並非不清楚小姐的心思,隻是老爺無子,現今也隻有王妃和小姐相依為命了……”除了王府,又哪裏還有小姐容身之處呢?
顧長安沒有回應,腳步不停,徑自回房。
閉上房門,顧長安輕靠在門上,忽而苦笑著搖了搖頭。
沁玉說,小姐,王妃便是您唯一的親人了。
其實沁玉錯了,她顧長安早就沒有親人,孑然一身了。
很早,很早之前……
是夜,紀宅。
門庭猶在,門匾淒涼的半垂著,覆蓋著厚厚的塵土、蛛絲,‘紀宅’二字隻‘宅’字隱約可見。朱漆大門色澤已變得陰沉,殘敗的半開,蜘蛛在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網,風吹過,帶著一絲腐味,看上去倒是比鬼宅還要陰森、殘破。
怪不得顧長安這些年暗中遣了那麼多人來尋,卻總說康城無此宅第。
顧長安蹙眉下馬,任馬兒歡悅的啃食地上的野草。
風吹過,揚起風塵,也拂動她未成髻、隻以碧色錦帶係於身後的青絲,青絲與紗衣在風中混雜,張揚飛舞。
顧長安側過頭,舉袖遮住口鼻,待風刮過,才嗆咳兩聲,攏了攏發絲,行至門前:“我來了,出來吧。”
無人應聲。
顧長安蹙眉:“我知道你在,出來吧。”
久久無聲,顧長安折了根樹枝,清理了蜘蛛網,才從門縫進去。
行過雜草遍地的前院,青石板上已布滿苔蘚,像是久不住人的樣子。
過了正院垂花門,顧長安再不願往前一步。縱使鬧鬼的凶宅,也不見破成這樣的……野草蔓生、花木凋零,藤蔓順著牆壁、門柱攀援,瓦當斑駁殘舊,門扉被蟲蟻腐蝕,朽的像是要一觸即碎。
“紀崖,我知道你在,我感覺的到,出來我們談談吧。”顧長安鬱結的揉了揉眉間。血痣像是尋到親人似的,一層一層的散發著炙烤的熱度,她不止眩暈,連眼睛都有些痛了。
“我知道你在,為什麼不出來?”顧長安又問。
又好一會兒,像是終於確定紀崖不會出現,顧長安無奈輕歎了口氣:“罷了,隨你出不出來吧。我知道你在,你既不出來,我就直說好了。”
顧長安環顧四周,再等了片刻,寂靜依舊。
顧長安想了片刻,再抬頭,緩緩道:“我今日來,隻一句,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履約……”
四周靜默如常。顧長安揉了揉眉,續道:“你說過,我原本隻能活到及笄,所以,在我及笄之前,記得來找我,我們談談。”
說罷,顧長安回身而去。
走了兩步,又一頓,回身掃視一周,輕輕蹙眉。
感應越加清晰,紀崖應該在的,為何不出現?
思索片刻,顧長安扯下束發的錦帶,係在正院石桌的角柱上。發帶上繡著她的乳名:久兒,縱使她感覺有誤,那憑著這束發錦帶,紀崖也該知道她來過。
起身,顧長安再不停留的大步而去。
“你不去留她?”待顧長安走遠,紀宅廢棄的院子裏,隱隱傳出清泠的女聲。
回應她的,隻一句冷哼,聽來,似男子的聲線。
“她的身子,已經被糟踐的差不多了……”女聲嘲諷的嗤笑:“區區凡人之軀,竟敢妄起貪念,魔氣的反噬豈是區區凡人之軀受得住的?看她這樣子,恐怕也不必等什麼及笄之劫了,再多用兩次魔氣,自會精血枯竭而亡。”
男子隻是深沉的望著早已沒了人影的院落,垂眸不語。
“紀崖……”
看男子漠然不動,那女聲又低婉下來,柔柔的,像是示弱:“紀崖,你看到了,她如今的情形已經容不得更多的時間了。解開封印吧……隻要你肯解開梅園的封印,我自會撤回我的妖力。隻要你出現,她體內的魔氣受你牽引,自然便會安分……”看紀崖依舊毫無反應,女聲停了下,又續道:“便是不說她的身體,縱使她能撐得住,但是你知道的,人界最多的便是變數,隻說,隻說她如今將滿及笄,最是情竇初開、輕信輕諾的時候……你就不怕?”
“她注定了是我的。”紀崖回的篤定。
“她不是!你該看到,她手上是結了姻緣線的,糾葛三世的情緣……趁著她尚未與那人相遇,因果未生,便是你唯一的機會。留住她,她和塵世就此了斷,因果自然也就消了。反之,她必將與那人相遇。你該清楚的,姻緣就是姻緣,月老牽就的紅線,縱使你用魔氣給遮了,也擋不住他們命定的糾纏。”
無聲。
“紀崖,想清楚吧。縱使你用置於她眉間的血氣封印她的情感,避免她對那命定之人動情。但憑你如今的魔力,如何抗得過三世情緣的糾葛?你當知道,她的性情,是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的……當年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那女聲循序善誘的引導:“你就真的不怕,百年前的悲劇,再一次重蹈覆轍?”
卻未得到男子的絲毫回應。
像是雨落深海,連一絲波瀾也未曾激起。
終於,女聲再無法隱忍,昂然爆發:“紀崖!你已經困了我百年了,還不夠嗎?!”
“你便這麼想回到他身邊?”終於,紀崖也開口了。
與那激蕩的聲音相反,紀崖的情緒冷漠的近乎陰沉。
“當然,他是我的主人,於我有救命之恩!若非他,我早已在數百年前的天劫中化為齏粉……此恩,玉髓今生必報。”
“你當真敢說,對他從無非分之想?”紀崖冷漠的轉身,望著眼前冰雪般的女人。
女人麵色如雪,白的沒有生機,身姿飄搖,似乎隨時要隨風散去。
女人緩緩搖頭:“玉髓不過小小精怪,豈敢暗懷私心?他是我的主人啊!如今他被貶謫塵世,注定了劫數,他有危難……”
“你用畢生精元,甚至不惜舍棄本命元丹,隻為將我困於此處,逼我解了你的封印,放你去尋他。”紀崖一步步靠近,女子便一步步倉皇的退。
“我倒不知,有什麼恩情,值得讓誰這樣的孤注一擲?”紀崖嗤笑。
玉髓冷笑:“你自然不知!魔,又如何懂得情了?”
“我知不知又如何。隻是百年了,你也當死心了。你該記得我說過,隻要我還活著一日,便絕不許你離開這園子半步。你不惜自毀道行來困我。隻會讓我更堅定當日的決定……今世,縱使我死,也決不會放你離開半步!他的身側,永無你留身之處!”
“那你也休想離開這園子半步!”女人淒厲的尖叫,陰狠的回瞪他:“封印是你下的,不錯,我妖力低微,沒有解開封印的能力。但這不代表我就無能為力。我已將本命元丹為引,將我數百年的精元全部泄在這陣法中,你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封印的!我倒要看看,外麵那女人能等你到幾時!”
話音剛落,女子眼前一暗,咽喉已然被扼製在紀崖掌中。
紀崖雙眸赤紅如血,隱匿殺機:“想封住我?憑你也配!”
紀崖漸漸收緊手中的力道,眼前雪白的人影越漸透明。
幾乎,如一層薄霧時,紀崖隨手甩開:“滾吧!”
女人輕咳著,眼神卻越加淩厲。
忽然,女人癲狂似的笑起來,聲音悲痛嘶啞,如旋風卷過:“我便愛他又怎樣?憑何不能?因我不過是小小的精怪?那她呢?她也不過是個魔啊!憑何她可以累他被謫,墜入輪回。我卻連相伴都不能?!憑何!”
紀崖冷哼一聲,隨手一揮。
忽起一陣颶風,刮著女子本就飄忽的身影,飄搖遠去。
遠遠,似乎還傳來女子的怒吼:“紀崖!你分明有一半的仙脈,卻自甘墮落成魔!紀崖!你一定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