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門口的古香樟依舊蒼翠，樹陰幢幢，大如傘蓋。很奇怪，青春會凋殘，為何它卻光長年輪，而不顯滄桑呢？
    南柯在這停住了腳步！十七年前，在這裏，他遇見了宿舍裏第一位同學，雖然那時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雨下得還不小。秋雨嘩嘩，風聲蕭蕭，香樟葉在風雨中瑟瑟而鳴。
    南柯擎著一把天藍色的雨傘，小心翼翼地挑著腳，尋找著片片狹小的“陸地”，以免彙集而來的汙水髒了他的白球鞋。他輕輕落腳，生怕一不小心濺起的汙漬弄髒了他那件新買的米黃色的褲子和白色的襯衫。以往，不到過年，父親是不會輕易給他添置新衣的。這次，是因為他考進了全縣最好的高中，作為獎勵，你親才給全買的。
    “叫你穿雨靴你不穿！來，我背你過去！”南父一手擎著傘，一手提著箱子，走到他麵前，弓著腰，等著兒子爬上他的後背。
    “沒事，我能過去的！這很多同學都看著呢！”南柯依舊小心地玩著“跳格子”的遊戲，不，不是“跳”，而是“踩”！
    這時，一輛黑色本田從一旁駛過，即使看到一旁有人，司機也未曾減速。車輪激起的水花濺了幾丈，如同數道汙濁的飛瀑。南柯忙將傘一傾，擋住飛濺而來的汙水。可是水花四濺，擋是擋不住的，他的臉上、衣服上、褲子上，都濺起了一片水花。相比衣服和褲子，鞋子才是重災區——整整一雙鞋，沒有一處幹的，原本的如雪之色已然看不出絲毫本相。
    南柯已經顧不上雨了，將傘一收，兩腳一跺：“王八羔子！我如果放過他，‘南’字倒著寫！”說罷，向著本田狂奔而去。
    “阿柯——！”南父大叫一聲，見南柯並不停腳，也忙收了傘，追了過去。
    兩父子一前一後，在風雨中跑著。雨水如注，將父子倆淋成了個落湯雞！南父畢竟老了，況且還提著沉重的箱子，自然是追不上。
    南柯一直追到停車場，可是車裏的人早就出來了。他氣得咬牙切齒，一腳狠狠地踹在本田上，瞬間，那汽車發出鳴笛的警報聲。他又狠狠踹了幾腳，卻隻是踹在輪胎之上。雖然心裏十分氣憤，但他還是掌握著分寸——若然踹壞，這修理費怕是不少，他可不敢給父親惹這些麻煩。
    南父追了過來，撐開傘，看看氣憤的南柯，一臉凝重：“你看看你，都被雨淋成什麼樣子了？不就是被濺了點水嗎？又不是什麼大事，忍忍就好！”
    “忍！忍！忍！”南柯一臉不耐煩，“就你怕事！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可不想要像你那樣，總被別人欺負著轉，連吭都不敢吭一聲！”在他看來，父親在市場擺地攤子，賣賣黃豆，被城管收了黃豆而不敢吱聲，隻能任命交了罰款，那就是軟弱；在他看來，母親跟人跑了，他卻不敢上羊城去找，那就是無能……
    南父的臉色有些掛不住，卻依舊幫他理了理被雨水淋亂的頭發：“老話說得好，饒人不是癡漢，癡漢不會饒人！一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算了吧。一會兒你把衣服、鞋子換了，我給你洗完再回鄉下！”
    “洗！洗！洗！就知道洗！男人女人幹的活，你全都一個人包了！那就點出息……”，南柯沒有撐傘，先尋向告示欄。
    因為雨下得正大，告示欄下的同學並不多，屈指可數。他在榜單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終於，他在高一125班找到了“南柯”這個名字。
    “南柯，我還一夢呢？”旁邊有同學正對著榜單上的名字指手畫腳。
    “這個更好笑，叫王小兒。小兒，小兒，黃口小兒！天哪，這做父親的也太不尊重自己的孩子了，怎麼能給自己的孩子取這麼一個不負責任的名字！黃口小兒！好在他姓王，不姓黃！”
    “王和黃，差不了多少，反正土語是同音！”說著，那人又用鄉語讀了一遍，果真絲毫不差，並無區別。接著，便又是一陣狂笑。
    “看看人家的爸爸，多會取名字！張俊逸——英俊而飄逸，一看就是書香門第！”
    南柯沒再聽下去，忙去尋找教室。一路上，他在心裏抱怨著父親：真是個土包子，明明沒有什麼學問，偏偏還要給自取己這麼個文雅的名字，這下可陰溝裏翻船了吧！好吧，其實也怪不得爸爸，誰叫我媽姓柯呢！這樣一想，他又恨起那個跟人跑了的媽來！
    這時，南父已經跟了過來：“找到班級沒有？”
    “找到了，125班，在四樓。”
    南父提著箱子，緊緊地跟在南柯身後。南柯走走停停，看看提著箱子、行動有些艱難的父親：“你在這兒等我一會，我去班上報個到。然後我們就去找宿舍，安頓好住處，再去注冊繳費。我都說了，我一個人可以搞定，你非得跟著來！”
    “那我就在這兒等你吧！”南父確實有些累了。平時倒還好，可是一到雨天，那犯了風濕的腿就疼痛得厲害。
    南柯找到125班的時候，教室裏已經坐了不少的同學，班主任李老師正站在講台前，翻著一本厚厚的資料，見南柯一身落湯雞地站在門口，手上握著一把傘，露出詫異之色：“拿了傘還淋成這樣？你小子可真行呀！你叫什麼名字？”
    “南柯！”
    “南柯？”李老師在花名冊上翻了翻，找到他的名字，勾上，“你是住宿生，對吧？帶行禮了沒有？”
    “帶了！”
    “帶了就趕快去宿舍換一身衣服，別感冒了！換完衣服再去食堂排隊繳納學費，之後拿著學費單，到我這兒來領書！陸慧明，你帶南柯去一下宿舍！”
    “好的！”一個身高約一米六七，穿著一身籃球服的男生從座位上起身出列。他已經青春萌動，唇間露出若隱若現的青須，喉間的喉結也隱隱可見。他將書本隨手一合，順手拎起一旁的折疊傘，出了教室門，“跟我走吧，這邊！”
    “拿著傘，怎麼被雨淋成這樣？”陸慧明甚是不解。
    “在校門口，不知道哪個瘟神開了輛‘黑’車，看見行人也不知道減速。這天下的雨，傘能擋住，這瘟神下的雨，誰擋得住？如果讓我知道是哪家的龜兒子在這裏讀書，我一定非給他找個不痛快不可！”南柯想及剛才的情景，依舊憤憤不平。
    “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呀，有幾個臭錢的都猖狂，讓他們猖狂吧，咱不理他就行！”
    正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南父的身旁。
    南柯接過箱子：“爸，你去食堂繳學費吧，一會兒還要排隊——早點排，早點完！這是我同學陸慧明，他會帶我去宿舍的！”
    父子倆相互交待了幾句，便匆匆分了手。
    南柯和陸慧明向著宿舍進發，路過停車場時，南柯又瞥見了那輛討厭的本田，本能地衝上去，又是狠狠地踹幾腳，直踹得本田發出鳴笛警報，好似痛苦的呻吟，這才停了腳，好似解了氣。
    “那就輛呀？看起來不錯喲！一看就是有錢的人家！不知道這樣的公子哥兒會分到哪個班！最好分到我們班吧，那樣就可以天天敲詐他，讓他給我買吃了的！”
    “要不要分到同一個宿舍呀？那樣更好——近水樓台！”
    “那最好！”他聳聳肩，“最好個子矮小一點，一米六三以下吧，太高了咱不一定鎮得住人家，矮點好，人小易欺！”
    “感情你也就一雷公——雷公打豆腐，專揀軟的欺！”
    “有軟弱的誰欺負硬氣的！”
    “說不定會是一個丫頭片子，那時怎麼辦？你還要敲詐人家嗎？”
    “好男不跟女鬥，幹嘛欺負她。”他頓了頓，露出一臉奸詐，“不可以欺負，可以泡呀！做有錢人家的乘龍快婿也不錯的！”
    “軟骨頭！”
    兩人談笑間，已經到了宿舍。
    宿舍也在四樓，緊鄰北樓梯間。宿舍不大，兩側各擺兩張鐵床，床分上下鋪，中間的位置居然還不夠一張鐵床大小。一根鐵絲直從窗戶牽至門口，上麵掛著同學們的毛巾和手帕。也就是說，這裏有八個床位，最多可以住八位同學，目前已經有五個鋪位被占了。其中，四個上鋪全被占據。
    陸慧明指了指左側最裏麵的那張鐵床：“我睡上鋪——上鋪已經沒了，你要不要睡我的下鋪？”
    “那就睡你的下鋪吧，以後請多多關注，陸同學！”
    兩人伸手相握，這才算是正式認識了。
    南柯打開箱子，仔細翻找著衣服，挑來挑去，都是穿了一年又一年的舊衣裳，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可是今天還是開學第一天呀！原本他想精心打扮，給同學們留點好的印象，現在看來，隻能是白娘子喝了雄黃，現了原形罷。他隨手挑了一套，正欲換衣服，一個高挑的男孩闖了進來。
    那人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拿著毛巾，正不斷地擦著濕漉漉的頭發。米黃色的毛巾遮住了他的左眼，隻露出一隻右眼，炯炯有神。
    他將毛巾拿下來，掃了一眼濕透了的南柯，盯著他那已經顯了形的身材：“怎麼淋成這樣子？你打算就這樣換衣服，不去洗個澡？澡堂有熱水，還是去洗個澡吧，這樣會感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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