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沒有回答。
    南柯不想回答。
    南柯不能回答。
    大家就這麼僵著，有那麼幾分鍾，空氣好似凝固了。
    吳江見氣氛不對，忙出來圓場：“其實這也沒什麼好問的，咱哥兒幾個也不是為了比個長短、分個高下才來的。都隻是感慨人生而已！如今十四年過去了，我們都已成家立業，再回想當年的夢想，隻餘無限感慨！夢想是什麼？青春是什麼？其實就是一個夢！夢做過了，醒了就好！我相信，我們在場的人當中，實現了當年夢想的人，肯定沒有一個！”
    “有！我！”一個宏亮的聲音——是王小兒。他是一個易於被忽視的人。剛剛，他又再度被忽視了，“我實現了自己當年的夢想，當了大學老師。”
    眾人又是一陣尷尬。
    “我知道，我從小就沒有什麼大的誌向，從高中開始，你們就一直瞧不起我。你們從來都沒有注意過我，關心過我。李明宇、何慶榮、劉明慧，你們自稱‘三劍客’，劃了一個小圈子；南柯、劉子涵，你們以‘二雅士’自居，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張俊逸，你就一個有錢的公子哥兒，左右逢源，可是偏偏卻不理我。對外你們都自稱我們為‘八大才子’，對內你們卻一致冷落我。今天這同學聚會，我原本是不想來的，聽說南柯會來，我才來的。南柯，我隻想問你一句話——去年在‘藍之家’遇到你，我找你聊天，你為什麼不理我！”他怒吼著，這句話似乎已經積聚了一年，此刻，全部噴泄而出，暢快淋漓！
    “你……你遇到過他？他……他不肯……認你？”眾人皆驚。
    南柯的嘴唇開始顫抖。他闔了眼，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你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答案？你想聽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你就當他們六個都不存在吧！你認認真真地回答我一次，我想要一個真實的答案。你知道的，我原本就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不會這麼咄咄逼人的，可是你傷害了我！現在，我隻想要一個真實！”
    “其實，你可以在沒人的時候再問，那樣也許會好點！”
    “都說了，我可以當他們六個都不存在！這十四年來，他們聯係我次數最多的也不過四次，十四年來隻聯係四次，是不是可以完全忽略不算？對於我來說，他們可以算是陌路人。對於陌路人，這些事我從不回避！當然，如果你想回避，我們就出去吧。相信你也隻是為一個人而來，如今，這個人你已經見到了，也該滿足了，是時候我們走了！”說罷，王小兒起身欲走。
    但南柯並沒有起身，也沒有睜眼：“那好！藍之家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知道！同誌酒吧，我偶爾會去那的——我不否認我是一個同性戀！”
    眾人皆驚，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似乎想把他看得更加細致，甚至看透他的內心。
    南柯的訝異不亞於其餘六位，猛地睜了眼：“是嗎？我還以為你隻是一路跟著我，跟到了我上班的地方而已。如果早知道你是Gay，我就不會裝作不認識的！你想想看，在那樣的地方，遇到自己同宿舍的好友，我該是多麼驚惶？”
    “如果……如果……，”王小兒的嘴唇顫抖了好幾次，“如果我告訴你，是我先看上你的，你會怎樣？如果我當初勇敢地向你告白了，你是不是就不會把目光緊緊盯在那個人身上，你是不是就不會受到傷害？如果你知道這一切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愛上他了？”
    眾人麵麵相覷，他們也許從來不曾想過，在這樣一個平凡的宿舍中，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還藏著這麼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是這樣驚天動地的愛情！隻是這樣的愛情，誰也不曾發現。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揣摩王小兒的話，猜測著他嘴中的那個“他”字。
    依王小兒之意，王小兒愛上了南柯，可南柯卻愛上了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會是誰呢？大家努力回憶著十七年前的那場風花雪月，試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歲月卻又似乎讓人無跡可尋。十七年，真的是太久遠了，久遠到可以令人完全忘記另一個人。
    “這世界上有很多果，如蘋果、芒果、腰果、火龍果……，可就是沒有如果！”南柯起了身，挎了包，“如你所願，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把自己變成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如果這就是你的初衷的話，恭喜你，王小兒，你做到了！”
    吳江急忙關了門，堵住了南柯的去路：“十四年才再次聚首，我不能就這樣讓你走了！如果今天你和王小兒就這樣走了的話，每個人的喉嚨都會橫亙著一根刺，每個人都不會舒服的。”
    “是呀！”何慶榮忙過來，又是一摟一挾，把南柯的腦袋挾在他的腋下，“南柯，你滾犢子！我不能讓你就這麼走！我不知道你當初為何而別，也不知道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但不管你當初為何而別，也不管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是不是Gay，你都是我的好室友，好弟弟！在座的，誰要是敢在此外麵亂哼哼，我捏碎他*狗*日*的！”
    “你鬆開我！我喘不過氣！”南柯的眼淚又下來了，哀求著。
    “我不鬆！你們給我讓個位，我要坐南柯的旁邊——我得看著這渾小子，免得他給我跑嘍！”
    眾人聞言，忙讓出一個座位！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張國榮都死了十三年了，美國都承認同性婚姻合法了。你放心，這裏沒有人會歧視你的——如果真有人歧視你，那你就當高中兩年遇到鬼了。像那樣的人，我們也不會和他交往的！現在舉手表決：如果有人覺得同誌很惡心，想斷交的話，可以馬上提出來！如果打心底裏認為我們的南柯還是以前的南柯，願意一如既往地做朋友的話，請舉起右手！”吳江頗有領導風範。
    眾人一一舉手，不曾有半絲猶豫！這一點，南柯倒是未曾料到。
    “老話說得好：閑談莫論他人非，靜時常思自己過！以後，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咱哥們幾個都不提這事，好吧？就算是枕邊人也不行，除非南柯和小兒自己願意提！”劉子涵連忙附議，“今天，咱隻聊高中時代的趣事，別的什麼也別談！來來來！先為那該死的高中幹一杯！高三畢業那年，咱宿舍的可是圍在一起，醉得一塌糊塗，可惜南柯你不在！今兒，你必須給我補上！這叫什麼來著？這叫秋後算賬！”
    於是，一夥人又鬧哄哄，你方說罷我登場，有東拉西扯，說些渾段子的；有高談闊論，暢想未來的；有談古論今，感慨歲月的；有引經據典，掉書袋的……這個說你粗陋鄙俗，那個說你窮酸迂腐，那個又說他滿身銅臭，似乎並沒有什麼主題，真如飛上了百花的蜜蜂，哪管好的壞的，全都一頓糟踏。
    王小兒略略飲酒，總是側目斜睨，瞧著南柯的臉色。南柯卻將目光落在了另一人身上。那人兀自玩著空著的酒杯，用手轉輕轉著。那杯子就好像一支筆，在他的手間輕盈翻轉，靈活自如。
    停了酒香，散了笑語，冷了殘羹，涼了板凳！
    包廂裏已是人走茶涼，杯盤狼藉。南柯掃了一眼，背著包，出了門。
    門外，王小兒靜靜地等著他。
    “你應該有十年沒有去過母校了吧，我們一起走走？”
    “那就走走吧！”
    風，凜烈地刮著。雪花，一片一片地從空中飛舞而下！今年的雪，比往年晚來了那麼幾天。
    “這是初雪麼？”
    “是的，今年的初雪，恐怕也將會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吧！”
    “聽說初雪的時候，戀人接吻的話，就再也不會分開！”曾經，有那麼一個人這樣和他說過的，可是，在初雪中接吻的他們，不也分手了麼？
    王小兒怔了怔，落在他的身後，突然追了上去，一把把他推到路旁的民宅牆上，瘋狂地吻了上去——但隻是吻了上去，因為南柯很快推開了他！王小兒的“壁咚”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南柯並沒有發火，異常冷靜：“安安靜靜地，不然的話，我轉身就走！”
    王小兒沒有脾氣，長長地歎了口氣：“眼睛不要隻盯著一個方向，有的時候，不用一條道走到黑的！換條路，也許會遇到不一樣的景色！”
    “你怎麼就知道我一條道走到黑了？你怎麼就知道我沒有換一條路走？”
    “我去藍之家打聽過你了，聽說你沒有男朋友！”
    “那並不代表我沒有女朋友，或者結婚生子！”
    “那你還去Gay吧謀職？”
    “隻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像我這麼一個高中沒畢業的老男人，想找份工作，有那麼容易嗎？我可不想去工地當民工！”他苦笑了一聲，自我解嘲。
    “我幫你找份工作，怎麼樣？”
    “在你眼裏，我可憐到了這種地步麼？”
    “我沒有別的意思，收起你那可憐的自卑，這樣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王小兒，你不要連我顧影自憐的資格都剝奪！”
    言語間，他們已經來到了學校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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