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踏雪  第二章·舊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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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舊事
    宋家全家八十六條人命皆喪顧長殊之手,翌日,官府通報滿城皆知。曾經興極一時的家府就像城中的薄雪,在一場淅瀝而又綿長的春雨後消失的不留痕跡。此後,宋家滅門一事成為姑蘇城中茶館閑聊的話題,無論看到白布抬出來的還是沒看到的都插上一句嘴,獨獨想起這一家那麼多的人命死於極大的恐懼之中,五髒六腑爆裂而亡,全身不留完整的皮肉,每個談起的人總免不了一陣膽戰心驚。而這樁事件的始作俑者不久之後便代替宋家滅門成為了又一個新的話題。
    蘇澄傳書回報長歌門,回信命蘇澄前去置辦後事。再回到千島湖長歌門時,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天。中途途徑揚州城時,習慣性地買了兩壇桃花釀,飲罷一壇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多買了一壇。恍惚之中仿佛又看見烏篷船中靜坐著一個自斟自飲的紫衫少年,皎若星塵的眸子裏倒映著船外粼粼波光,一杯飲完,兩頰開始微微泛紅,而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坐在少年身邊的幼時的他站起身,走到少年的麵前嬉笑著:“小殊,你臉紅了。”說著說著就伸手去扯少年的臉,卻被少年一手拍開,而當他再次伸手時,眼前的兩個人都消失了。到頭來,隻有自己一人啊。蘇澄半臥船中癡癡地望著那壇未開封的桃花釀,淅淅瀝瀝的小雨傾灑在湖麵上點開一個又一個細小的波紋,回憶的漩渦隨著湖麵的漣漪散開,再次想起多年前的場景,可如今,物是人非。
    蘇澄八歲那年就在師門中立下了威望,不僅冠有“先生最喜歡的弟子沒有之一”的光榮稱號,還單單靠他出色的樣貌討人喜歡的性子惹來了一身的桃花債。
    身為長歌門的大弟子,雖然年齡不是最長,而他的學識與聰慧已經得到了師傅與先生的認可,無論是在師傅教授的音術方麵還是先生所授的詩書方麵都在整個長歌門中名列第一。年紀小的自然喜歡跟著蘇澄這個沒有什麼架子的大師兄混,而年紀長點的礙於蘇澄在師傅與先生前的位置也拉下麵子叫一聲“大師兄”。蘇澄雖然年幼,可門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條,門中弟子皆以這位大師兄為榜樣,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長歌門中門規眾多,弟子一個月隻有一天可以出門遊玩,而蘇澄掌管著長歌門中物品的置辦,借著出門置辦物品的噱頭可以跟著大師兄出門遊玩,很多弟子爭先恐後地跟大師兄出門,每次出門那個場麵也算是壯觀,蘇澄身後整整齊齊排著兩排長龍,而蘇澄這個大師兄也是威風凜凜。
    揚州城是離千島長歌較近的主城,加之其繁榮昌盛不輸長安,所以每每置辦事物都會選擇揚州。去久了,蘇澄這個長歌門大弟子的身份是各類商鋪皆有所聞,而更多聞其名的卻是街頭巷尾的姑娘們。揚州城的姑娘們或多或少知道長歌門這號人物,每每蘇澄路過時,洗衣服的小姑娘會朝著蘇澄招招手,摘果子的小姑娘會給蘇澄扔兩個果子,摘花的小姑娘會給蘇澄幾朵,蘇澄都禮貌地道謝,將長歌門平時所教的禮數發揮的淋漓盡致。那些小姑娘大都正值豆蔻,見到蘇澄這麼個模樣俊俏可愛,儒雅禮貌,自是羞紅了臉,再到後來慕名給蘇澄送禮物的小姐姐也多了起來。
    不過要說到蘇澄名聲大噪,那要數他九歲那年單單以他的琴“雲澈”於七秀坊憶盈樓下一戰,大敗秀坊中七位巧手而名揚天下。不過說道事情的起因,不過是他在揚州置辦東西時聽到一個七秀小弟子無心而說的“長歌門在音律方麵的造詣怎能與我秀坊相比。”蘇澄年輕氣盛,自是聽不得這番口無遮攔之詞,便有了之後的一戰。
    那日,蘇澄借出門置辦東西為由,溜到揚州城外的再來鎮買米糕。支開了幾個隨行的小弟子,蘇澄這便大搖大擺地走在再來鎮的街道上。那個年紀,正是男孩子都貪玩的時候,誰會樂意整日在臥室、書院與琴室三個點之間穿梭,估計要是能有人樂意,也隻會是先生與師傅了吧。
    再來鎮的青石板小路旁,掀開大蒸籠一陣熱氣撲麵而來,商販給蘇澄卷了熱乎乎的好幾塊,蘇澄禮貌了分了幾個銅板給商販。不遠處一群人圍著看熱鬧,蘇澄便隨口問了:“這是?”小販這便巴拉巴拉給他講了一堆,最後總結一下就是再來鎮的某個大戶今日娶親。蘇澄好奇地往那邊走去。
    一時之間鞭炮與鑼鼓齊鳴,整個婚隊排成一條長龍,兩邊圍觀的人群一個個人擠人人抬人簇擁成一團,無比熱鬧。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場景,耐不住新鮮便衝到了人群最前麵。而就在這時,前麵領隊的似乎與誰發生了衝突,直敲著他那個足以震耳欲聾的鑼,大聲嚷嚷道:“大喜的日子,跑過來找我家主人晦氣。兄弟幾個把這個小乞丐給我攆走。”
    快到橋的地方,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抱著雙膝緊緊地蜷在酒家旁的小攤子上,幾個身體健碩的漢子正撩著袖子準備把那小乞丐攆走。蘇澄衝到婚隊前麵,大喊了聲:“別動手別動手。”幾個人見蘇澄整整齊齊穿著帶有長歌門標誌的一身青衫,也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蘇澄禮貌地給他們回了禮,這便匆匆跑到那個小乞丐麵前,婚隊也照常走了。
    蘇澄過去時,那個孩子正蜷成一團瑟瑟發抖,約莫八九歲的樣子,渾身都是幹涸的血漬,整個人可憐兮兮的,眼睛眨也不眨,呼吸也十分微弱。蘇澄有些心疼,背起他時,背上所負的重量輕的有些超過蘇澄的預料。
    等到了回長歌門的船上,安置好了孩子,他才想起來那些被遺忘在揚州城中的師弟們,匆匆給他們發了回訊號後回到蓬中。蓬中那個蓬頭垢麵的孩子正凝視著他,他過去坐到孩子身邊,揉了揉他的頭發。
    孩子偏過頭去,而他的肚子咕嚕了一聲。蘇澄掏出袖中熱乎乎的米糕遞了過去,想到這個孩子也許好幾天都沒有吃東西了,身上的血都已經幹了,想必這些天過著非人的日子吧,想著又不經心疼了起來。
    孩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不肯接。
    蘇澄便將米糕送到他嘴邊,笑道:“吃一口嘛,很好吃的。”
    既然送到了嘴邊那個孩子也不拒絕他什麼了,幾日未曾進食,他已經餓到快虛脫了,這才不太好意思地接過蘇澄手中的米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蘇澄借著他吃東西的工夫跑到船頭打水,隨身帶的手絹沾了些涼水,放在手心直到捂熱了才回去給他擦臉。那個孩子似乎也沒有一開始那麼抵觸他了,愣是給蘇澄一頓搓圓揉扁。臉洗完了,頭發梳理齊了,蘇澄卻看傻眼了。
    少年大大的鳳眼看著有幾分無辜,嵌在白皙的臉上,他的瞳孔是淺紫色,有些異於旁人的顏色整體瞧著卻並無任何違和感,臉頰上帶著自然有的粉色,十分可愛。若不是因受傷的緣故,少年蒼白了唇色,身子羸弱,這一定會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
    無意中對視,蘇澄尷尬地低下頭給他檢查傷勢。傷口遍及全身,可以說他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光是臂膀上深深刻下的刀痕就有十三處之多,更不要說擦傷,淤青便足夠讓人心驚。這些傷痕如今大多結了痂,當初刻下的時候可想有多麼的疼,想到這裏蘇澄開始佩服起這個孩子異於常人的忍耐力了。除了這些,背後還有一處不太起眼的傷痕,蘇澄下意識去碰,問著:“這些傷,很疼吧。”
    明明疼地倒吸一口氣,他卻搖頭道:“不疼。”
    見他忍著疼死命不承認的樣子,蘇澄笑了笑,取來醫藥箱給他仔細地清理包紮傷口,動作很小心。
    “這些傷口哪裏來的。”清理到身上零碎的小傷口時,蘇澄不經問出聲,這些傷口雖然不太起眼,可為數十分多。
    半晌沒有得到答複,蘇澄抬手彈了一下少年的前額,笑道:“再怎麼說,我也救了你,別不理我嘛。”
    少年見他一臉的不正經,索性偏過頭去。
    蘇澄哼哼了一聲,跑到他身前蹲下,問他:“喂,你這個不願意說,那你總該告訴我你的名字嘛!”
    少年掃了他一眼,一個字也不願意多說。
    蘇澄揉了揉他的頭發,卻被少年一巴掌拍開,手上頓時五條指印浮現了出來。蘇澄一臉委屈地嘟囔著:“難不成讓我叫你’喂’嘛。”
    這下少年冷著那張可愛的臉給了三個字:“顧長殊。”
    蘇澄就像孩子得了糖一樣嚐到了甜頭,上上下下打量著顧長殊,自言自語地傻笑道:“長殊……嗯,小殊!”
    顧長殊又不想搭理他了。
    “忘了說,我叫蘇澄。”蘇澄很禮貌地伸過手去,又被顧長殊一巴掌拍開。
    顧長殊小聲嘀咕著:“你叫什麼與我何幹、”
    那時,月升夜暮,星辰滿布,更有微風拂麵,蟬鳴聲聲。蘇澄脫下外衫給顧長殊披著,兩人並肩坐在船頭,無人願意打破這份最初的寧靜。
    後來求師傅收留顧長殊,再到帶著永遠板著個臉的顧長殊一起去微山書院聽先生講課,在外人看來他們親愛的大師兄已經把這個外麵撿回來的當個寶了。
    頭一個月,蘇澄大大咧咧向師弟介紹顧長殊,顧長殊還能與弟子笑著點點頭,又一個月,蘇澄又像沒有人認識他家小殊一樣與師弟們引薦,顧長殊黑著一張臉拉著他就跑。這麼一跑,整個長歌門也就全認識這個蘇澄大師兄罩著的人了。
    平日裏,師弟們都客氣地與顧長殊打招呼,喊著一聲“顧師兄。”其實顧長殊的年齡卻是所有弟子中較小的,礙於長歌門大師兄蘇澄的淫威,所有弟子也都畢恭畢敬地喊他一聲師兄。隻不過後來顧長殊在學堂上表露出的聰慧讓先生刮目相看,不久之後,顧長殊那靜如水的性子就代替了蘇澄毛毛躁躁的性子成為了先生教訓眾弟子的版本。而這一聲“顧師兄”也不算是白叫了,顧長殊的膽識與聰慧讓蘇澄這個長歌門大弟子品學兼優的位子岌岌可危,先生也總拿顧長殊的溫潤儒雅來教訓蘇澄,每次考試蘇澄也不再是獨占鼇頭,顧長殊的風采常常能壓過他這個長歌門大師兄。
    不過,蘇澄從來不在乎這個。他更在意的是顧長殊從來隻對他一個人好,也從來都隻跟著他一個人。或許在那個天真爛漫的年紀,這種形影不離的陪伴就是所謂的信賴吧。而蘇澄很享受這份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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