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踏雪 第一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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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重逢
是夜,月隱於不知從何而來的大霧之後,朦朧之中透露出幾分慘淡,照著來時的路。正值春寒料峭,青石板路兩側的枯枝還未完全複蘇,僅僅枝頭點綴著幾分新綠,還不能驅走滿袖的寒意。大雪還未褪盡,殘存的雪依舊覆蓋在靜謐的街道上,遲遲沒有融化的痕跡。夜深了,街道兩側高高掛起的無數紅燈籠照徹整個姑蘇,若不是街道上不見半個人影,或許這個夜看上去還有沒有那麼可怖,隻是放眼望去的昏黃給這遍地的大雪灑下一片血色,紅的刺眼。夜,靜的十分詭異。
蘇澄攏了攏本就單薄的衣衫,一身長歌門素有的青衫似乎與周遭的血紅格格不入,在夜色中格外明顯。幾日前收到了宋家女主人宋瑤的書信,信中寫著“兄長閉關許久,甚是想念,故備下美酒佳肴,願兄長賞臉前來姑蘇小聚。——妹宋瑤字。”礙於這些年與宋家不深不淺的交情,蘇澄便允了,回信約在今夜一見。
要說兩人之間有什麼深交,大概已經是五年之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前,宋家也算是江湖之中後起的名門,僅靠家主宋寒一人的本領就讓宋家與江湖中的黑白兩道有著匪淺的關係。宋寒雖有著讓人不得不佩服的關係人脈,可蘇澄對他沒有什麼好印象,這位年輕有為的家主為了達到目的喜歡玩弄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江湖中的正派自是不屑於這般的。五年前宋寒得罪了人,命喪仇家之手,最後落得個掛在城樓上曝屍的下場,那時蘇澄奉師門之命代替長歌門替宋瑤葬了兄長,並追尋到了凶手的身份。自宋寒死於非命,蘇澄這五年來都會收到宋瑤寄來的信箋,雖是借口答謝當年相助之恩,但是宋瑤屢屢向他表達的心思他也不是不知。
“此去宋家,當把心意講明吧。”蘇澄心道,理了理衣衫便走向宋家的大門口。走到門口時,卻未見宋家門口有守夜的家仆,像宋家這種大戶人家平素都會有家仆守夜的,而今天卻不見一人,蘇澄心中覺得有幾分怪異,斟酌了一下,到門口敲了三聲以表禮數,不出意料沒有聽到回應,應該是出事了。
徑自推開大門,迎麵撲來的是一陣濃重的血腥味,門口橫躺著幾具猙獰的屍體看得蘇澄幾分心悸。蒼白的月光透過枯朽的竹葉間的縫隙斑駁在屍體上,屍體麵部的驚慌與恐懼被月色照得刺目,可見這些家仆穿著的人在死之前經受了極大的恐懼,雖然屍骨已涼,而縮小眼瞳中的恐懼卻永遠地定格在死的那一刻。蘇澄俯身檢查屍身,屍身上並無刀劍刺出的傷痕,頸部也沒有利刃的劃痕,致命之處均沒有劃痕,而遍布全身的傷痕卻更像是指甲狠狠抓入皮肉而留下的,抬起屍體的手,的確在指縫間發現了殘存的血跡。
蘇澄不由回想所閱的武功招式,這些屍體的死狀都十分淒慘,而武林大派之中殺人都是光明磊落從未見如此陰毒的招數。到底是什麼陰毒的招數可以讓人在極大的驚恐之下,自殘皮肉,全身不留一片完整的皮膚呢?還未想罷,兀然一道奇怪的笛聲從不遠處傳來。
蘇澄循聲而去,尋到宋家祠堂前。此刻祠堂的大門虛掩著,悠悠笛聲從其中傳來,透過門縫望去祠堂前的大樹下一個紅衣女子靜靜站著,月光拉長了她的身影,那如瀑的黑發隨風輕飄著而整個人一動也不動。蘇澄隨機抽出腰間長劍“焚雪”破門而入,劍鋒淒冷映出持劍人清冷的眉眼。不出所料,他所見之人已經死了,四周殘存的雪上濺著鮮紅的血,血尚溫灼燒著地上層積的雪。女子梳著整齊的發髻,髻後別著一枝新采的梨花,不想這花還沒枯,戴花的人卻不在了,這花成為了給女子吊唁之物。蘇澄走到她的身前,方才認清了模樣,是宋瑤。嫵媚的桃花妝襯出她的柔美,妝是不久之前化的,她的嘴角還噙著未幹涸的血。緋紅的襦裙上血暈開了一片,胸前直插著的劍貫心而出,正巧的是她的雙手握住了劍柄,而整把劍並不長,從身後看去更像是女子端立於樹下,而這女子已然僵硬了。
蘇澄將宋瑤放下,替她合上了那雙同樣帶著極度驚恐的眼睛。拔出胸中劍時,兩道刺目的傷痕直入眼裏。宋瑤雙手筋脈寸斷,每一刀都是為了挑出筋脈而故意刻下如此的深度,而剛剛所見的卻更像是宋瑤自行一劍貫心。一個雙手筋脈寸斷的人,怎麼可能舉劍自殺?更不可能還有人在被一劍貫心之後還挑斷筋脈。這種招數很明顯是由笛聲催發控製要殺之人的行動將其殺死,而江湖之中可以控製別人行動的並與音律有關的隻有他們長歌門才有的招數——平沙落雁。
此刻,一聲哭喊從祠堂後麵傳了過來。
“饒了我吧,求求你了。”從哭喊聲判斷,這個人此刻一定在顫抖,而回答他那輕蔑的笑聲聽得蘇澄一愣,“饒你?哼。”
蘇澄縱身翻過牆頭,不遠處的梨花樹下站著一個人,夜風吹得那人身影有些恍惚,一襲紫衫籠著幾層素白的內衫,即便是穿著數層的衣衫卻依然看得出這個人身子的清瘦。梨花隨著風飄落到他的發上,他的長發很好看,隻是簡單用一根發帶輕輕束在身後,剩下臉旁的兩綹肆意飄動著。蘇澄依稀記得,那個人的側臉很精致,可惜他從來沒有能找到合適的詞去形容。蘇澄還記得在很久之前他的樣子,清秀的臉上總習慣性地擺著一副誰也不愛搭理的樣子,好像隻有在自己的前麵他才會笑,而他笑起來的時候臉頰的兩側會浮現兩個淺淺的酒窩。
“小殊!”蘇澄脫口而出他的名字,隨即焚雪劍出打偏了他揮向家仆的冰笛,惹得他偏過頭來瞥了一眼蘇澄,那淩厲的一眼,淺色的瞳似乎比冰雪還要冰冷,而右眼下一朵紫色的曼珠沙華攀上眼角正開的妖冶。不知為何蘇澄心頭一驚。
顧長殊嘴角輕輕勾勒出一個邪魅的笑,微微彎下身子朝著眼前跪著的家仆道:“你是想他來救你嗎?”
家仆不敢抬頭,僅僅是看到顧長殊垂下的冰笛端掛著的紅穗就顫抖不停,不斷重複著“放了我吧,我是無辜的。”
“無辜?”顧長殊停頓在這兩個字上麵,微閉眼睛,冷聲道:“無辜的人才最該死!”話音一閉笛音嫋嫋纏繞耳際,而笛聲所襲的目標不是那個家仆,而是蘇澄!
蘇澄的身子不受控製了,他知道那招是長歌門的絕技平沙落雁,可並沒有想到顧長殊用這個招式來對付的人是自己。“焚雪”劍出,一劍穿心而過,家仆隨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血,濺在蘇澄的白衣上,十分刺目。劍穿心的那刻笛聲也停了,蘇澄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替顧長殊殺死了那個家仆,自己雖有意識,可身子卻不由得自己操控。而那個無辜的家仆了連一聲痛呼都沒有就被一劍貫心而死,眸中的驚恐與不可置信頓時激怒了蘇澄。
“你!”蘇澄怒視著顧長殊,焚雪劍已抵在他的頸邊,劃下一道血痕。
顧長殊側過臉來看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狠狠地戳中了蘇澄的內心:“你看我幹嘛?人可是你殺的。”語畢之時焚雪已刺入了皮肉,血沿著清冷的劍刃滑下,而顧長殊像是算準了蘇澄不會殺他,故意地激怒他,“我不過……將你教給我的平沙落雁還給你而已。”
蘇澄顫抖著吐出深吸的一口氣,緊緊蹙起眉頭問他:“顧長殊,你怎麼……”
話音未落,顧長殊冰笛一揮,打偏了焚雪的劍鋒,一步躍道蘇澄的身後,冷笑道:“我怎麼?陰毒?殘忍?想說什麼隨便你。”
焚雪劍隨著手垂下,蘇澄閉上雙眼。明明和五年前是同樣的眉目,明明說話的聲音也如五年前一般清冽,明明還是原來那個連路邊受了傷的野貓也會抱回來救治的少年,可這滿院子的罪孽,這滿手的鮮血卻讓蘇澄覺得陌生,他該用什麼方式去相信這個是顧長殊?
“你………收手吧。”蘇澄開口時心中已是不忍,而垂眼時餘光掃過血泊中的人,握住焚雪的手不經握緊了幾分。
“蘇澄,你讓我收手?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顧長殊挑釁道,話音才落,焚雪劍鋒已至,冰笛迅速擋過突如其來的一擊,兩兵相接,兩人側身對視。
蘇澄怒道:“那你也不能屠她一家八十多條性命!即便宋瑤與你有過節,可這些人是無辜的。”
焚雪劍挽出一道劍花向顧長殊襲去,顧長殊抽出腰間匕首“碎星”與“焚雪”正麵交鋒。月光透過雲層在兩鋒接刃處反射出一道白光,映出兩個人的眉眼,一個邪魅冷豔,一個溫雅清冷。
“碎星”近身,蘇澄立刻用“焚雪”相迎,隻聽顧長殊附耳輕笑道:“我要殺誰,你管不著。”
趁著蘇澄分神之際,“碎星”已架在蘇澄頸邊,霎時間局勢就被顧長殊扭轉過來了,“蘇澄,你輸了。”
蘇澄翻袖挑出三根琴弦,疾風一般射向顧長殊腹部,以兩人間極近的距離、顧長殊還未能反應之勢,三根琴弦便刺入了腹中,頓時在他的紫衣上印出一片殷紅,刺痛疼得顧長殊微微蹙起眉。
“蘇澄,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顧長殊捂住腹部的傷口,忍著痛拔出腹中帶血的琴弦,將其扯斷,縱身一躍,冰笛魔音迸出,半空之中竟然飄起了雪。
“雲澈”琴翻手而出,宮商角徵羽聲聲作響,錚錚琴音迎笛聲而上。琴聲時而柔和時而激烈,卻怎麼也化解不了這詭異的笛聲,這個笛聲似乎能隨時攻破他的音域。不過也不出蘇澄的估算,五年之前兩個人都是長歌門並列第一的弟子,時常相互較量,所以對方的招數兩個人都一清二楚,也沒有任何人比對方更加了解自己。
蘇澄指尖暗自使力,無形的音刃隨琴弦彈撥之際破風而出,緊接著一曲“疏影橫斜”,化出六道分身。一時之間,成百上千道音刃紛紛向冰笛射去。
冰笛在月光裏顯得通體如玉般透徹,而音刃離身幾寸時,顧長殊卻顯得格外的淡定從容,紋絲未動便以一招“玉石俱焚”化解了所有的音刃。半空中兀然浮現出許許多多的冰雪,將紛紛落下的音刃裹成了堅冰徑直向蘇澄射去,所有的音刃不偏不倚刺向蘇澄的胸口,而蘇澄此刻卻沒有任何辦法去抵禦,焚雪從手中滑落,血溢出了指尖,漫過了嘴角。蘇澄一個踉蹌摔坐在地上,疼痛襲遍全身,蘇澄緊緊捂住了受傷的胸口。他知道顧長殊這招如果再催發內力他的傷就不是這麼簡單了,五年未見兩人的武功內力等等都相去甚遠,僅憑剛剛那幾招判斷,顧長殊的實力已然超過蘇澄的預料。
“你長歌門的每一個招式我都熟記於心,你覺得、我會打不贏你?嗬。”顧長殊縱身躍到蘇澄身前,輕笑著拿冰笛挑起蘇澄的下頜,欺身上前。兩人的距離越拉越近,對視之時蘇澄眼中的厭惡之色勾起了顧長殊玩味的態度,細細打量著眼前的人,卻覺得他噙著血的嘴角十分誘人,下意識便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大拇指輕輕側開替他擦去了嘴角的血。
“你若想殺我,三個月後我在這裏等你。”貼近時顧長殊衝他一笑,臉頰旁的兩個酒窩又印了出來,這句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就跟問他“吃了沒”一樣,輕描淡寫的語氣讓蘇澄誤以為他們還跟五年前一樣。說完,顧長殊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後卻又停下來,轉身回眸望著狼狽不堪的蘇澄,闌珊的燈火灑在他好看的側臉上暈出了一片昏黃,他喊著:“別忘了帶桃花釀來!”又隨手扔了一個錦囊給蘇澄。
蘇澄深吸一口氣,顧長殊最後的行為出乎他的意料,在他殺盡一家八十多條人命與昔日好友兵刃相接後他竟然會以如此輕鬆的態度跟蘇澄說話,仿佛那些事情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一樣。幹笑了幾聲站起身來,撿起一側靜臥的“焚雪”。這個也似乎比他所想的還要寒冷,變天了,很快就要下雨了。離開時,他回望了那個錦囊,遲遲沒有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