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的房間推門而入，地上是絲絲入扣的繁花細葉的毯子，毯子鋪展過去可見一道半月的雪白陽台，陽台滿載日光，染得陽台內的一樹淡紫丁香都透出暖色來。陽台入口攏著煙灰的軟紗簾，簾邊立著銅台，懸掛著金絲鳥籠，籠中之鳥玲瓏可愛，輕快跳躍。風動軟簾，紗浪一層層地起，段正霖從簾後走出來。他的目光輕輕地從手中的書本裏抽離，淡泊地掃了一眼由女傭領進來的何少容，接著就看向了房中書桌前坐著的一個女孩。
    女孩是個豆蔻年華，有著又厚又黑的頭發，尾部蜷曲垂著前胸後背，豐滿的雙頰富有健康的紅暈，而長眉大眼也是無限嬌俏，她一身黑綢蕾絲蓬蓬裙，腳上蹬著黑皮短跟鞋，雪白的襪子拉到了膝蓋。
    女孩形容靈俏可人，卻有一個嚴謹端正的大名喚作顏碧微。顏碧微的名字是她的祖父親自取的，其祖父是前清進士，滿腹經綸。膝下獨子——也就是顏碧微的父親——顏孝洵亦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從日本早稻田大學學成歸國後步步高升，如今乃是北洋政府司法總長。顏碧微出生於意大利，又一貫被母親打扮得宛若洋娃娃，故而人人都誇顏碧微帶著意大利的山水靈秀。
    顏碧微的大眼睛忽閃，定定地看著何少容，準確地說，是看著何少容懷裏抱著的貓。
    “小瑜。”
    何少容懷裏的白貓毫無反應，倦怠地窩著不動。
    段正霖拿著書走到顏碧微身邊，指了指何少容懷裏的貓，“你和它玩一會兒？”
    顏碧微搖頭，“不要，它會抓我，它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它。”
    段正霖又指了指何少容，“那你和他玩一會兒？”
    顏碧微皺眉，“他是誰啊，我從來沒見過他。”
    “他叫……”段正霖將書放到了一邊，漫不經心地告訴她，“何少容，如今住在家裏。”
    顏碧微稍微打量了一下何少容，對他點點頭，“你把小瑜放下，過來吧。”
    女傭此刻已將各式點心果茶擺放妥當，她先將何少容懷裏的貓抱走，隨後又笑眯眯地將他帶到了顏碧微身邊，打圓場似地笑道：“斯蒂芬老師剛才已經讓車夫送回去了，大少爺顏小姐讀了大半日的書也累了，大夥兒一起用點點心吧。”
    顏碧微站起來，拉住了段正霖的手，挺高興地朝擺滿果茶點心的小桌走去。段正霖任她拉著，也沒有掙脫開。何少容跟在兩個人身後，看著二人拉在一起的手，一模一樣的姣白肌膚與修長手指交織在一起，讓他想起學校教堂裏的壁畫上那些交纏依偎的天使。
    茶座乃是一張略矮的大圓桌，桌上供著西洋宮廷式的杯碗碟匙。四圍擱著三四張花手圓椅，椅中疊了富麗光滑的軟墊子，三人坐了下來，女傭一一為他們倒茶。
    顏碧微托腮看著何少容，饒有興致地問：“你讀書麼？”
    何少容先是看了一眼段正霖，隨後回答：“我讀書的，老爺讓我去上學了。”
    顏碧微噗嗤捂了嘴，歪著腦袋，“誰問你上不上學，我問你喜歡讀什麼書？”
    何少容認字還行，能讀一點兒報紙，可若論看書，那是萬萬讀不下去的。顏碧微的出身極有根底，識文斷字不在話下，即便是通讀原文外國名著也是小菜一碟。她是琉璃世界的小姐，覺得世上所有的孩童都與她一樣，是以問這話，並非別有用心。
    何少容犯了難，用餘光去瞥段正霖，段正霖獨自品茶，是一副難得清靜的神情，並沒有要為他說話的意思。
    “我還沒讀過什麼書。”何少容實話實說。“不過，爸爸教我讀過聲律蒙。”
    顏碧微顯然對聲律沒有興趣。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何少容幹脆背誦了起來。
    顏碧微聽了一會兒，作為推崇西方文明的少女漸漸地有些不耐煩，“好了，你別背了。”
    何少容停了下來，抿出兩點靦腆的梨渦，“姐姐你這麼漂亮，我忍不住想背給你聽嘛。”
    顏碧微一愣，下一刻，心花怒放了起來。
    段正霖吃點心的動作微頓，單挑了一邊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