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鬩牆 第22章、冥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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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平侯府裏外縞素,愁雲慘淡。一架架糊了白色窗紙的馬車停在挽聯高懸的正門口,府邸的下人們滿麵哀傷愁苦,正在管家的帶領下木然地迎來送往。無論真心與否,馬車上下來的大小官員皆是麵色哀切,仿佛在用緩慢的步伐和時不時滴下的眼淚,向英年早逝的少年將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靈堂裏,紀姿姝一身雪白的孝服,呆呆地跪在那裏,機械似地燒著一張張紙錢。今日是送殯的正日子,誥命貴婦們紛紛來至,此刻正陪在姿姝身旁,絮絮說著什麼“天命不佑”,什麼“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痛”。李至的嫡妻李安氏一邊拿著個白手絹抽抽搭搭地哭著,一邊道:“長平小侯爺也算是個有福氣,雖然年紀輕輕就去了,但至少可以入葬祖塋,落葉歸根。那些黨項韃子燒了我們隴西李氏的宗祠,你說我們這些老骨頭,以後該埋在哪裏呢?”
能埋進祖墳是福氣?姿姝冰冷一笑,正要說話,卻聽一個沉穩的聲音遙遙傳來。“家弟保家衛國,但到底不是亡於沙場,雖得以入葬宗祠,那福氣也是打了折扣的。如今兩位李少爺皆在隴西前線,若是能有機會為國獻身,便就是馬革裹屍無處以葬,那也是天大的福氣。李夫人覺得本宮說得可對?”
高雲扶站在淡薄的日光影裏,妝容淡而精致,端正平穩的眼神中蘊了一絲鋒銳,正靜靜地看著李安氏。其他人見狀趕緊下跪,山呼道:“給皇後娘娘請安。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李安氏雖然不忿自己的兒子們被他人詛咒,但見雲扶似怒非怒的揶揄表情,又被崔李氏扯了一下袖子,隻好默默低頭,再不敢說什麼。雲扶表情未動,卻在心底輕蔑一笑,上前扶起姿姝,然後方以淡淡道:“都起來吧。”
姿姝望著雲扶,見她氣色極好,不由心生酸澀。自己無端喪夫,以後大把的青春時光隻能靠著那一點點稀薄的溫暖回憶度日,甚至還要以長媳的身份扛起長平侯府的擔子。而雲扶作為高家嫡女,卻依舊享受著後位帝寵,甚至還新得了一雙子女承歡膝下。同樣都是女人,為何自己就這樣命苦?
柔荑也很快邁入靈堂。她晶瑩剔透的桃花眼中滿溢悲傷,絲毫不理會請安不迭的眾人,上前撫著漆黑的棺木大哭了起來。她哭了許久,連嗓子都有一點點沙啞,直到雲扶出言相勸,這才哽咽著停下來。
“皇兄與阿澈都在外麵,請皇嫂放心。”柔荑似頗為擔憂,“我聽管家說,高伯父與高伯母……”
雲扶輕抿嘴唇,“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一向不好,要不也不會早早隱退。至於母親,她一時悲傷過度,歇歇就好了。”她撫了撫柔荑的後背,安慰道:“放心吧。就算弟弟不在了,長平侯府依舊是長平侯府。隻要本宮在一天,就不會由著旁人欺到我們高家人的頭上。”
她看似平和的目光一一掃過堂內的外命婦,特別在其他四侯五家的幾位主母身上停頓了片刻。被那秋水寒光似的目光一觸,眾人無不凜然,慌忙低下頭去。柔荑一愣,仿佛領會到了一點皇後嫂子鎮定若常的緣由。
高雲扶不是不悲傷,而是太過悲傷,反而不願意再表達自己的痛徹心扉。黃河決堤那夜她本就有不祥直覺,後來聞聽噩耗直接昏迷,直到今天方掙紮著起身。作為雙生龍鳳,她與雲揚同胎相處十月,血脈相連心意相通,又在十數年的成長過程中相互鼓勵扶持。姐姐的無極尊位,弟弟的錦繡前程,姐姐的夫君是弟弟的信仰,弟弟的神明是姐姐的良人,種種糾結纏繞下,扶、揚二人之間的羈絆與感情早已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姐弟。
可她沒有時間再去悲傷了。父親、母親相繼病倒在床,姿姝又被早去的弟弟保護得極為周密,一時之間肯定不能挑起大梁。如果她垮了,高家怎麼辦?長平侯府上上下下的人怎麼辦?雲扶別無選擇,隻能站起來,以最完美的姿態和笑容來回擊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其他世族。
她絕不容許她們姐弟守護的長平侯府,被其他人踩在腳下!
比起自家哥哥的形銷骨立,嫂子的不言悲傷反而更讓人難過。柔荑一笑,仿佛在保證什麼,“皇嫂說得對。長平侯府是四侯之首,皇後母族,這一點容不得別人的質疑。李夫人、舅母,您們說是嗎?”
李安氏雖不敢接話,但依舊難掩衰老容顏上的憤恨。崔李氏頗為警惕,她了解柔荑這位自家太後小姑的養女,自小聰穎,博覽群書,尤精推演計算,心計籌謀不遜男子,如今貴為女真王後,更加不能小覷。她想起自己夫君和兒子的明哲保身之策,默默歎了一口氣,順從回答道:“公主說得不錯。長平侯府乃是四侯五家之首。”
眼看著清河崔氏和隴西李氏表白了態度,其他的外命婦自然不敢多說,隻好也紛紛應和。雲扶感激地望向柔荑,卻在對方美麗的桃花眼中看見了理解與同情,忍不住心生酸澀。相似的眼睛,不同的神情,若是歐陽燁也能給予自己這樣的眼神,那該有多好啊。
歐陽燁先帶著龍澈去探望了高信,這才趕過來,在雲揚的靈前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姿姝看著他,忍不住熱淚盈眶,“給皇上請安……”
這一次再見姿姝,歐陽燁卻再感覺不到從前如洶湧波濤一般的深厚情感,也再沒有從前的熱血與衝動。他溫柔地看著她,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妹妹柔荑一般,隻覺得內心盈滿了淡淡的溫情。他還會關心她,卻不再僅僅是因為曾經的一見鍾情,更是是因為她的丈夫。她亡故的丈夫,是歐陽燁最忠誠的摯友。
再深刻的迷戀,也都該隨著雲揚的死而煙消雲散,不是嗎?歐陽燁終於敢直視那雙曾牽動自己情思的俏麗狐眼,柔聲道:“姿姝,請保重身體,節哀順變。之後高伯父、高伯母還需要你好好照顧。”
姿姝輕柔一笑,哀傷道:“臣婦明白。”
龍澈抿著薄唇,也點燃了三柱香,還取出一壇桃花金雲釀,緩緩傾倒在了漆黑的棺木之前。他的神色是那樣哀痛,挑剔如眾位貴婦人,也沒有誰敢跳出來指責他於禮不合的舉動。起靈的時間將至,開隆安遠寺的高僧們雙手合十吟念著往生咒,在棺木前一圈圈地繞著。受封國師的空了神色悲憫,空靈的聲音仿佛從雲上緩緩傳下來,帶著的普度眾生的慈悲,“起靈。”
起靈人緩緩抬起棺木,一步一步地走出靈堂,他們的腳步聲沉重而整齊,踩在天井半幹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音。姿姝再忍不住,撲上去大哭道:“雲揚,你為什麼要丟下我?為什麼不將我一起帶走?為什麼?”
眾人也紛紛開始哭泣,一時之間高府盈滿了震天的哭聲。高信夫婦聞聲而至,他們相互攙扶著,慢慢走了過來。看著蒼老的父親,一夜白頭的母親,雲扶強行壓著自己的悲痛,迎上去道:“父親、母親,你們再送雲揚一程,就讓他……安心地,好好地走吧。”
曾經幹練精明的長平侯夫婦早已不在,站在眾人麵前的隻是垂垂老矣的一對普通夫妻,一個瞘䁖著渾濁的老眼,一個弓著直不起的腰身,正扶著愛子的棺木大哭不已。歐陽燁也扶了上去,安撫道:“伯父、伯母,請您節哀。”
柔荑領著頭哭了起來。眾人也哭得愈發賣力。空了大師參透了生死無常,自然而然地開口勸慰,講了一些佛法輪回的故事。高信夫婦漸漸止住了哭聲,抬首卻見一片如火如荼的紅雲飄了過來。
血紅嫁衣似火,在一色蒼白中點亮了所有人的淚眼。金線雙麵繡的龍鳳呈祥,純金打造的鳳冠,一串串精巧細膩的金珠也擋不住鳳冠霞帔中女子緋紅精致的容顏。她描摹了精細的遠山眉,腮邊打了上好的唐宮雙色胭脂,如同一朵盛放的牡丹,在淒清悲涼的喪禮上開出了灼人絢麗的光芒。
“舞陽郡主歐陽婉妙,請與忠國公借冥婚,至此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以此為證,無怨無悔。”
歐陽婉妙手捧明黃綢製的郡主冊書,上麵壓著大紅箋紙的婚書,目不斜視,步履堅定地穿過震驚不已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到歐陽燁麵前。她躬身下拜,和著血與淚,用最執著的語氣表達了自己對逝去男子生死相依的真切願望。最普通常見的一段婚書證詞被她念得餘音繞梁,甚至蓋過了空了大師天外綸音一般的談經之聲。
眾人都驚呆了。還是信王最先反應過來,氣得胡子都豎了起來,一個大踏步上前,低喝道:“孽障!這是忠國公的喪禮!你描紅著綠跑到這裏來胡說些什麼?還不快給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