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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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兩人拐進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巷尾開了家小小的酒吧,門麵其貌不揚,隻是掛了副牌匾,上書”雲夢閣”三個字,鐵劃銀鉤氣貫全局,是不折不扣的古華夏行楷。
張嘯抬頭端詳了一會兒,撓撓下巴:“小巷裏的酒吧,牌匾,不知道哪國文字書寫的店名,那老板說的應該就是這兒吧?”
他等了半天,沒等到女皇的回應,不由偏過臉,卻見帝國至尊猶自抬頭看著那方牌匾,雙瞳暗影幢幢,不知多少昨是今非在那雙眼珠裏隱隱閃現。
張嘯從沒見過女皇這般神色,一時倒有點兒嚇了一跳,半晌,小心翼翼地問:“陛……老大,這店名有什麼問題嗎?”
女皇大受震動的三魂七魄瞬間歸位,她搖搖頭,泛起一個像是自嘲的笑意:“沒什麼,隻是沒想到……”
張嘯豎起耳朵等著她的下文。
然而女皇說了一半就沒再繼續,在張嘯探詢著看來時,她已完成自我調適,難得流露出的一絲異樣收斂的幹幹淨淨,眼底一派清明:“我們進去吧。”
出乎意料,這邊境僻巷的小酒吧其貌不揚,裏麵的格調卻不低,進門左轉,一股奇香先兜頭兜腦漫天匝地,幽幽沉沉矩矩膩膩,才在胸肺間打個轉,骨頭已經酥了一半。
隨後,借著兩壁共十六盞九頭鳳凰青銅燭燈,他們才看清,這酒吧沒設吧台,當地散設了十幾張矮桌,桌麵空無一物,隻壓著張花箋。除此之外,牆角一樽博山爐,白汽蒸騰而起,氤氳化開。
女皇打量過一眼,撿了個靠角落的位子坐下。張嘯有樣學樣,也在軟墊上並膝而坐,探頭張望著附近有沒有侍者或是服務機器人,冷不防半空一陣撲棱,一羽白鴿停落在桌角,左足係著根紅綢。
這意思很明顯,要他們把所點之物寫在箋紙上,再把花箋掛上紅綢,由白鴿帶回。
張嘯:“……”
用鳥來迎客,這家店的主人可真有創意。
他順手拈過花箋,見那上麵用帝國通用語羅列了幾味酒水茶點,而頂頭上司隻是單手支頤,漫不經心地打量四下,索性越俎代庖地提筆勾了幾下,半好奇半試探地用紅綢係住一角。
那隻鴿子果然訓練有素,張嘯剛一撒手,它就撲扇著飛起,靈巧穿過梁上懸著的料絲彩繪宮燈,消失在重重紗帷之後。
張嘯歎為觀止:“這鳥訓得,簡直比人還強。”
女皇瞥了他一眼,話裏有話:“我也這麼覺得。”
張嘯:“……”
他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嗎?!
好在這時,茶水點心送了上來,張嘯留意一看,送餐的侍者竟是真人,不禁感慨這偏安一隅的酒吧老板不知是何方神聖,在人力成本如此昂貴的現今還雇傭真人而非更廉價的機器人,果然財大氣粗。
侍者手裏捧了個黑沉沉的托盤,一樣一樣擺上桌麵,不過是一把粉彩茶壺,兩個茶杯,和幾個白瓷小碟。
“請慢用。”從頭到尾她隻說了三個字,張嘯幾次想搭訕都被當成了空氣,東西放下就自顧自轉回內室。
新聞官簡直驚了:“這……他們家服務員就這麼待客的?店大欺客也要有個限度吧!”
女皇拈起茶杯,仔細端詳了一陣,微微一笑:“人家根本就不指著這門生意糊口,欺負你了又能怎樣?”
見部下還有些不明白,她索性把手上的茶杯遞給他看:“這叫‘鬥彩鈴鐺杯’,產於古華夏明代成化年間,因其紋飾中釉下青花色和釉上彩色同時出現,好似爭奇鬥豔而得名‘鬥彩’,杯身形似倒置鈴鐺而得名‘鈴鐺杯’——帝都博物館就有一套類似的,我記得當初收入時花了大約五千萬帝國幣,那還隻是十多年前的價碼。”
張嘯已經說不出話了。
“還有這些。”女皇用指尖輕撥盛了點心的小碟,兩樣正宗的東方茶點,一件是藕粉桂花糖糕,一件是棗泥山藥卷,以花瓣鮮果作裝飾,襯著胎薄如紙的溫潤白瓷,煞是好看。
“這不是普通的白瓷,也是明代永樂窯所產,因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幾能照見人影,觸目便生溫柔甜淨之感,故名之‘甜白’,其珍貴難得,遠非尋常白瓷可比。”
張嘯徹底石化了。
女皇興致上來,又點了點牆角的博山爐,如數家珍:“這爐中所燃之香名為‘百和’,配料包括沉水香、甲香、丁子香、雞骨香、兜婁婆香、熏陸香、白檀香、熟捷香、零陵香、藿香、青桂皮、白漸香、青木香、甘鬆香、雀頭香、蘇合香、安息香、麝香、燕香,所有這些名貴香料研為末,灑酒令軟,再以白蜜調和,用蠟紙密封,到了冬季開啟取用,才得如此馥鬱甘美。”
張嘯:“……”
他明白了,這哪是酒吧,整個一古華夏文物展覽廳!
“老大,”他突然正色說,”這回的消費絕對低不了,本人薪水有限,可付不起。”
女皇瞥了他一眼,勾起了唇角:“我帶的錢也不夠……沒關係,付不起就把你抵押在這兒,拿了錢再來贖。”
張嘯:“……臥槽!”
他終於知道帝國至尊為什麼能和畫風不靠譜的荊玥上將相交莫逆了,這倆貨特麼的就是物以類聚啊!
抬杠歸抬杠,這兩人都沒忘了正事,就在這你來我往之間,此行的目的已經基本達到:要安置數以千計的難民,說難不難,說容易卻也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辦到的。一家一戶或許不是難事,可若乘以千倍,這數字就相當可觀了。
此處城鎮依托軍事要塞興起,並不以富庶聞名,即便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也未見得有這般財力。至於這雲夢閣的主人和難民收容究竟有否關聯,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各自心裏有數。
“其實,這本該是帝國政府做的事。”實在憋不住,張嘯忍不住當著頂頭上司的麵吐露心聲,”承宣政令,掌控財富,慈惠庶民,這不是政府的職責嗎?如今卻要民間組織來操這份心,還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抓著,那些個頭頂烏紗的都不覺得臉紅?”
女皇不動聲色地斟了杯茶,她聽出來了,這不是隨口抱怨,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其實,帝國曆紀元的頭兩年,邊境關卡是很鬆的。”女皇輕聲說,”隻要身份核查確認是戰區國籍無誤,就可申請‘避難入境’。但到了帝國曆三年,國會突然頒下禁令,不準再放戰區難民入鏡,知道是為什麼嗎?”
帝國曆三年,十七年前,張嘯隻有十歲,不折不扣的乳臭未幹,和每一個掙紮在社會底層的孩子沒什麼兩樣,眼前能看見的隻有一日三餐。
他絞盡腦汁地回憶了一會兒,最終放棄了。
“因為帝國承受不起了。”女皇也無意瞞他,”隻是帝國曆元年,入境的難民就超過了三十萬,安置所需的財力物力已經超出帝國能力範疇。就拿西歐大陸最富庶的德意誌行省來說,一個人口剛過百的小村莊,卻要容納近千難民,這怎麼受得了?”
張嘯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悟。
“這還不是最要緊的,與之而來的各種社會矛盾,難民犯罪問題,因習俗差異而引起的摩擦,甚至出現大規模性騷擾事件。”女皇執起茶壺,緩緩往已經斟滿的杯中注入茶水,”當承受力已經飽和,矛盾爆發達到臨界點,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就成了一個裝滿火藥的炸藥桶,隻需一點兒小火星就能徹底炸開。”
她盯著滿溢而出的茶杯,低聲道:“而這個導火索,就在帝國曆三年。”
帝國曆三年,也是國會通過法案禁止再接收難民的那一年。
張嘯不由前傾身體,追問道:“帝國曆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時,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插了進來:“帝國曆三年,梵蒂岡連環襲擊事件,一日之內不下千人喪命,沒聽說過嗎?”
張嘯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他當然聽說過!作為玩媒體出身的,要是沒聽過這樁帝國建國以來最血腥慘案,那真是沒臉說自己是媒體人。
不僅如此,他還知道,襲擊者分為六波,分別在六處人口密集的景點或繁華街道發動攻擊,方式包括自殺式爆炸和機槍掃射。由於當時正值傍晚,華燈初上,遊客和當地人大多在外流連,猝不及防下竟造成千餘死傷,一時間朝野震動,舉國皆哀。
“後來警方查明,那些襲擊者正是混在難民中潛入帝國境內,消息一傳開,帝都的示威聲幾乎把凡爾賽淹沒了。”男人懶洋洋地說,”一個星期後,國會召開緊急會議,以全員讚成的結果通過禁止難民入境法案,此後十多年都未曾再開禁。”
這一番解說條理明晰,前因後果一目了然,張嘯再無奈不甘,也不得不承認,國會所為雖說有待商榷,可按當時的情形,還真沒更好的解決法子。
——民意洶湧如潮,再不作出表態,能直接把凡爾賽給掀了,到時找誰說理去?
按說到這兒已經可以收尾,可這位解說員先生意猶未盡,又加了一句:“要是女皇陛下當年能有炮轟IS重鎮的魄力和手段,事情也未必會糟到這般田地。”
說出口的話如潑出去的水,閘門一放開,氣氛登時沉寂的詭異。
要按他這麼追溯,就說來話長了:女皇加冕那陣,雖說有首相和軍部支持,可終究根基未穩,相當一部分政權還把持在國會和世家門閥手裏。議長薩賽爾•博爾吉亞經營多年,又是女皇名義上的族叔,博爾吉亞家族和帝都世家多有聯姻,彼此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這種局麵下,掣肘是不可避免的,倘若因一時意氣輕率冒進,百分之百會激化矛盾,從而令本就內憂外患的帝國大廈更加分崩離析。
除了隱忍鋒芒,以圖來日,女皇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隻是這千種情由、萬般苦衷,又要怎樣跟局外之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