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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色忘義的後果是,之後整整一周,新聞秘術官見到首席上將都沒什麼好臉色。
這是理所應當的,任誰被人中途放鴿子都不會有好聲氣,何況從一開始就是某上將不由分說把他強拖出去,這和卸磨殺驢有什麼區別?
於是乎,舊恨未解,又添新仇,也難怪張嘯敢明目張膽地給軍部第二號人物甩臉子了。
不過私下裏,五星上將當晚在茶室的失態還是給張嘯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此人最後竟還緊追著那位據說在帝都名流圈中頗負盛名的茶室老板跑了。
作為凡爾賽的新聞發言人,張嘯先生覺得自己有必要把這事說道說道。
而要打聽這些八卦小道,沒有比首席秘書官安娜•貝拉小姐更合適的消息源。
凡爾賽不下上千職員,上至統帥長青洛,下至打印跑腿的小文員,每個人心底都藏了那麼幾件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私隱。這些邊邊角角或許能瞞過軍情司天羅地網般的耳目,卻絕都逃不過安娜小姐的一雙雷達眼。
畢竟,這雙眼睛印證了凡爾賽半個多世紀的起起伏伏,每個人的來龍去脈都如生在她掌心的指紋,由此勾連出的一張人際網,或許已將大半個帝都包羅其中。
也難怪她雖非武將出身,卻成了女皇實實在在的心腹第一人。
當張嘯狀似無意地提起這個話頭時,安娜的反應很有些微妙:她起身走到門口,鎖上原本虛掩著的門,這才回過頭,已經換了專注的神態:“是荊玥上將自己告訴你的?”
“他什麼也沒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張嘯沒想到她會如此慎重以待,斟酌了一下,決定據實相告:“大晚上把我拖到茶室,見了人就神不守舍,我要連這都看出來,也白當這麼多年媒體人了。”
安娜臉色放鬆了些,隨即咬牙切齒:“那家夥……這種事放在肚子裏就算了,非要招搖的人盡皆知,是嫌凡爾賽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這番抱怨有點兒沒頭沒腦,可張嘯卻覺得心有戚戚焉,因同一個嫌棄對象生出種共鳴感。
“我對他們倆的關係確實有點兒好奇,”他說,”但我更關心的是,媒體是否會像我一樣關注這件事——帝國五星上將和茶室琴伶,這要是爆出料來,恐怕帝都所有報紙第二天的頭版都得是他倆的巨幅影像。”
安娜沒有反駁,看來也預想過可能產生的後果。然後,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難以察覺的苦笑:“你都已經猜到了,還想問什麼呢?”
張嘯微微一僵,臉上閃現過古怪表情,那是猜測證實的如釋重負與難以置信的無奈猶疑交織在一起,由此產生的複合反應讓他在隨後的一分鍾內都緘默不言,隻能用同樣複雜古怪的眼神盯視住早已知情的同僚。
“別這麼看我,我沒想過要故意瞞你。”安娜一攤手,”隻是在此之前,荊玥上將都遠在博斯普魯斯要塞,隔著十萬八千裏,說再多也是杞人憂天。”
張嘯麵無表情:“所以你們就臨時趕鴨子上架?”
他突然想通了關竅:也許昨晚那一出並非荊玥上將心血來潮!畢竟……能掩人耳目一世固然是好,可若瞞不住東窗事發,新聞秘書官就是第一道防線,瞞誰都不能瞞著他。
安娜大概也有些心虛,連著音調也放低了:“這不是,未雨綢繆嗎……”
張嘯擺手截斷她的解釋,臉色不善地轉過身,推門而出時大力一甩,門板撞上牆麵,帶出”砰”一聲巨響。
替人受過的秘書官小姐無奈扶額,在心裏把某上將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
帝國曆二十年注定是個不安穩的年頭,無數事端撞在了一塊:先是女皇提名的最高法官要經國會投票表決,再行任命;緊接著,凡爾賽頒布第一百零七號政令,特準德意誌行省設行省議會,自選執政官。
這兩樁事隻在前後腳,至於由此引發的連鎖效應,用”一石激起三層浪”來形容都嫌太輕巧。
最直接的例證,凡爾賽幕僚團忙了個人仰馬翻,這其中更以張嘯為最。
他雖是新聞秘書官,除了日常召開新聞簡報會,還需為女皇撰寫發言稿、聯絡媒體放風向球、測試社會各界對政令反響、策劃公關活動、組織民調調查…相當於兼顧新聞主任、公關主任、副幕僚長於一身,抽空還得給女皇陛下打打雜,當真是一分鍾恨不得掰成兩分鍾用。
這種局麵下,和荊玥上將間的那點兒梁子,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
事實上,不隻是他,整個凡爾賽包括女皇在內,全都忙成了狗。單就三月十二日這天,女皇從早上八點鍾開始,到下午四點已約見了十二位國會議員,中心思想隻有一個:詢問他們對提名法官的意見。
原先的提名對象哈布斯•奎倫斯特出身名校,資曆深厚,在國會和帝都名流中頗有聲望,是為德高望重的長者。如果女皇提名他為最高法官,絕對是十拿九穩。
連張嘯都覺得沒誰比此人更適合”庭上”這個稱呼,為此還曾私下抱怨:“奎倫斯特先生雖然有點兒老迂腐,好歹稱得上公正嚴明,又難得國會也認可他,何必臨陣換人?女皇都不嫌麻煩嗎?”
聞言,安娜涼涼地斜睨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誰都有資格這麼問,唯獨你除外”。
張嘯先是一愣,繼而想起幾個月前的”上帝忙於打偷稅官司”事件,登時囧了。
“那啥……我隻是看不慣‘審判之錘’的做派,這事說到底和奎倫斯特先生沒多大關係。”他難得有些支吾,”怎麼弄得連最高法官都要換人了?”
安娜一聳肩,平平板板地複述原話:“是奎倫斯特先生自己提出來的,他說自覺能力有限,無法勝任帝國最高法官,請女皇陛下另擇能者。”
至於他是真這麼想,還是不滿女皇在”審判之錘”一事上的處理,故意甩臉子給凡爾賽看,那就不得而知了。
張嘯更覺訕訕,揉了揉鼻子,一言不發地撤了。
平心而論,最高法官臨陣換槍雖說事出突然,還不至於難倒見慣風浪的凡爾賽幕僚團;相比之下,德意誌行省自選行政官的政令推出,才真正是棘手難題。
帝國崛起於三戰,建國曆史不過半個多世紀,女皇加冕更隻有短短二十年,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乃至與根基深厚的聯邦政體相抗衡,維穩自然是第一要務。
在這個指導綱領下,凡爾賽果斷因地製宜,最大限度地保留各行省原有政體,如原本的美利堅合眾國就分為東、西、中三大行省,治下保留原有各州,設州議會;議會有權頒布地區法令,隻是財政軍事兩大命脈仍由帝都任命的行政官掌握。
建國七十年來,這是帝國第一次嚐試民主選舉執政官,雖然眼下僅在單一行省推行,其意義卻非同尋常,超出一時一地的界限,更在後世史書上留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風聲放出時,幕僚團全員聚集在凡爾賽辦公廳,人人各存心思,臉上的神色也不一而足。
首相青羽的臉色更是黑如鍋底。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女皇單手支頤,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朕記得早在加冕典禮當日,朕就說過,每個人都是帝國的主人,這一點不會因為朕的回歸而改變。”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們當然記得那一幕,彼時女皇陛下站在楓丹白露宮的馬蹄樓梯上,在全世界的聚焦矚目下,麵對億萬民眾的歡呼如潮,一字一頓地說出這番話:
“……朕希望諸位謹記,帝國的創立並非為了‘毀滅’,而是為了‘守護’,守護它的每一位子民,確保他們享受到真正的平等、自由、快樂與幸福。”
“朕也希望你們明白,沒人有權利奪走你們的幸福,哪怕是被你們尊稱為‘女皇’的朕。你們每個人都應該成為掌握自己命運的‘王’,在上位者偏離正軌時努力糾正,遇到挫折也不灰心喪氣。”
“朕希望你們記住,你們每個人都是帝國的主人,這一點不會因朕的歸來而改變。惟其如此,自由之火才能在帝國燃燒下去,美好的願景才會在未來成為現實。”
二十年前的加冕大典堪稱空前盛世,每一個與媒體打交道的人都不會錯過,就算彼時乳臭未幹的張嘯也觀看了直播全程,之後又無數次重溫影像,自然不會記得這番記載入史冊的演說。
不過,無論當時抑或日後,他都隻把這當成女皇籠絡人心的手段,從沒想過她是真的想推行民主製度。
有哪個獨裁者,能把收攏到手的權力,再分出去?
又有哪個打下江山的開國君主能甘心退居幕後,把偌大的政治舞台讓給別人?
此時此刻,心頭潮湧萬端的人不止新聞官一人,首相青羽終於忍不住了。
事實上,在幕僚團所有人中,追隨女皇時間最久之人不是安娜,而是帝國首相。
雖然形如少年,可青羽實打實已活了兩百餘年,心智閱曆遠超常人,更在女皇”失蹤”的半個世紀中,對外懾服聯邦、對內收攏國會,以一己之力獨撐帝國大廈整整五十年。
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想過染指帝座。
或者說,這麼多年,帝國首相隻做了一件事,就是追隨女皇,替她鏟除一切阻礙,鋪平通往權力至高點的路。
如果女皇推行民主政體,乃至君主立憲,無異於退出帝國舞台,那他這些年所做的,費盡心機為她鋪路,又算什麼呢?
“女皇陛下,”他謹慎地開口,縱然再不滿,也不曾在女皇麵前失儀,”並不是隻有您放棄權力才能實現這一切。”
女皇搖搖頭,起身打開全息光屏。
“我相信站在這裏的人,都對帝國的權力構架了然於心。”她用紅外感應筆繪出簡單的示意圖,”立法權,司法權,行政權——國會握有立法權,帝國最高法院掌控司法權,行政決策出自朕,是謂‘三權分立’。”
張嘯不失時機地插嘴:“可是根據帝國憲法,順便提一句,那是由首相閣下在建國初頒布的:女皇陛下擁有最高決策權,所謂的‘最高’,包括解散議會、推翻國會通過的議案,乃至……在特殊情況下,可以越過國會,直接頒布法令。”
他頓了頓,略帶譏刺地說出最後一句:“很遺憾,憲法沒有明確規定‘特殊情況’的定義和範疇,不過所有人都清楚,‘戰時’一定包括在內,而這正是帝國延續百年的處境。”
辦公廳沉默了。所有人都知道,新聞官說的是實情;但所有人也很清楚,自己絕對不會,或者說不敢,在帝國女皇麵前直言了當。
帝國首相臉色森寒:“張嘯先生,請你注意自己的措辭!”
新聞官的回應是斜挑了眉,額頭上赫然寫著”不服來辯”四個大字,還是正楷加粗。
女皇擺了擺手,將兩人一觸即發的戰爭消彌於無形。
“青羽,你過分敏感了。”她說,”張嘯說的沒錯,如果朕願意,的確可以越過國會頒布法令,這是寫在憲法章程中的。”
她摘下金邊眼鏡,窗外的風起雲湧在眼睛中變幻而過,正因如此,那一絲罕見流露的真實情緒被完美遮掩:“曾經有人告訴朕,也許在某些場合下,一個鐵腕的獨裁者的確能解決某些聯邦政體難以解決的問題,比如冗贅的程序和效率低下,可這絕非長久之計,一旦對權力的渴望蓋過清醒的理智,整個國家都會受到滅頂之災。”
帝國至尊抬起頭,神色極為鄭重,一如多年前,她在楓丹白露宮的加冕典禮。
辦公室裏的幕僚受她的情緒感染,連最不拘小節的荊玥上將和張嘯都挺直了腰板,表情近乎肅穆。
“同樣的錯誤,朕在百年前已經犯過一次,不想再犯第二次。”女皇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掠過,招牌式的漫不經心被團吧團吧扔進垃圾桶裏,那眼神裏的威壓比一座須彌山還沉重,”朕決定:用三年時間,實現立憲。”
青羽:“……”
張嘯:“……”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女皇陛下這句話仍造成相當的殺傷力。就算站在此地的各人被女皇磨練多年,堪稱神經強悍,依然狠狠地震住了,花了一點兒時間才消化掉信息量。
“諸位,我希望能得到你們的支持,”女皇眼睛裏有光在閃爍,有那麼一瞬間,張嘯覺得她似乎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但若你們反對,我亦不會改變決定,還請理解。”
一字一頓,擲地鏗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