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時左右的太陽已褪去了最為飛揚跋扈的燦爛，顯出幾分慵懶。工作了大半天，陽光也似乎有幾分疲倦，軟軟地趴在各式各樣風格的建築屋頂，漂流在穿越市區的墨綠色河流，最後臥於街道兩旁茂密的火焰樹和芒果樹高大的樹冠之間。
    積極響應著這午後的召喚，沈沉此刻正坐在一處街邊的露天咖啡館，和當地居民們一樣，沐浴著熱帶地區冬日溫和的陽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始終還是不太喜歡這種香濃的味道，但看著叢叢豔紅的火焰樹花和茸茸的芒果樹花，唇齒間似乎也嚐出點果味的清甜，接受度大約提高了那麼幾個百分點。
    他向後靠坐在椅背上，伸長了雙腿，一點點地掃描著眼前的一切。這裏是這個國度的首都B城，像世界上其他美好的城市一樣擁有現代的大型商場，寬闊的馬路，遊人如織的廣場，價格不菲的酒店，他的對麵就是國家圖書館，穿過平整的草坪，就是各類高校的集中所在，師範學院，藝術學院，充滿著平靜而祥和的文化氣息。
    然而也就在B城往北，卻正發生著武裝叛亂，混著境內境外各種無法宣諸於口的目的，各方勢力在這片本來就十分落後的土地上，用炮火反反複複地碾軋來碾軋去。不過不知道是槍林彈雨實在是沒有打在眼前人們過於豁達，還是殖民時被殖民者也貼上了某些習性的標簽，首都的人們依然這麼悠然自得地吃著下午茶，不管什麼階層什麼工種，就是開大貨的司機，到了這個點也要熄火跑到路邊小店來一杯。如此沈沉倒是對他們始終徘徊在貧困線附近的國情表示完全理解了。
    雖然沈沉確是入鄉隨俗，但咖啡總歸隻有那麼好喝。他放下白瓷杯，像是覺得有些苦，拿起桌上的糖包，整整倒了一小袋下去。他一邊用小勺順時針慢慢攪拌，讓白色細膩的砂糖與黑色濃稠的咖啡充分地溶合在一起，一邊不經心地抬起眼，從斜對角的一片小店掃過。
    便利店、甜品、書店、文化用品，學校附近總歸少不了那麼幾樣。此刻大部分人都沉浸於下午茶的馨香中，閑適而懶散，這些店家也不例外。書店的店員看樣子應該是一個勤工儉學的學生，穿著樸素，戴著一副眼鏡，他與隔壁一家店的店員——一位看起來同樣是學生模樣的女生，齊齊靠在兩家店中間不算太寬的牆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氛圍萌動而美好。而書店的老板，經過沈沉幾天的觀察，確認這位是老板，推著輪椅來到店前，仿佛絢爛的陽光和甜蜜的氣氛也讓他無比輕鬆愉悅起來，他並沒有打斷少男少女們的交談，自己開始整理矮桌上的書報雜誌。
    沈沉恰到好處地收回了目光，他將咖啡勺輕輕地放到了托盤上，這次似乎終於讓他嚐到了滿意的味道。他從包裏拿出了一本裝幀精美的圖書開始閱讀起來，然後時不時地抬起頭飲一口咖啡，望一望前方的街景。
    沈沉畢業以後又回了雪鷹，之後又被選送到獵人學校進行深造，現在已經是總教練了，一般情況下基本不親自出任務了，日子過得更加嚴肅活潑了。不過再不緊張，也沒那麼多閑功夫不遠萬裏跑到這麼個地界來喝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咖啡。
    今天他換了一家咖啡館。這家二樓有一個露台，四周裝飾著許多綠植，精致的雕花欄杆邊更是圍了一圈五顏六色的小花，環境更加富有情調，視野也更開闊。
    沈沉要了一杯加奶加糖的咖啡。這次的任務比較特殊，他和精挑細選的組員們需要從北部亂成一鍋粥的戰場上帶回一些東西。他們跟隨著一個交流團過來，這片文化中心裏進行各種交流活動。他還需要更多的情報。
    當他喝完一半的時候，對麵書店陸續出來不少人。今天是周末，這家書店會不定期主辦一些小型的閱讀分享會，學生們很是樂於參加這種活動。老板也推著輪椅送了出來，讀者們十分熟絡地與他告別，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互相交談，仿佛意猶未盡。他轉進店裏，過了一會店員也告辭了。時間說早不早說晚不晚，老板抬頭看了看天色，將擺在前麵的書收了進去，然後關上門落了鎖出去了。
    沈沉看著他慢慢轉著輪椅拐過了岔道，將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留了一些小費在桌子上便下了樓。
    這一周以來，老板是第一次出門。書店其實是一個兩層的小樓，老板腿腳不便，上層的閣樓應該用做了儲物間。沈沉偶爾會從店前路過，一眼過去便將整個鋪麵盡收眼底。不大卻幹淨整潔的店麵放置著許多略顯低矮的木質書架，應該也是出於老板身體方麵的考慮，上架的每一本圖書都是他精心挑選並且一冊冊放上去的。後方被一道門簾隔開，應該是主人的生活區。在書架的空檔處和店裏兩張可供讀者休息閱讀的小桌上，都會放置一小盆植物，並不是當地隨處可見的品種，也不是花店裏熱賣的植物。隻是在暗色低調的陶器裏看似隨性地插上一兩支，沈沉隻掃過那麼幾眼，有時是梅花有時是文竹。一點也不起眼，但當你不經意地看向這些角落，又會覺得很舒服，就像此間的主人一樣。老板是一個華裔男子，也許是因為殘疾的緣故，他時常略顯自卑地收斂著下巴，微長的劉海將眼睛悄悄地遮掩起來。他不太愛說話，就像那些插花靜靜地在店裏與書為伴，大部分與顧客溝通的工作都由店員負責。不過若是你與他對視，他仍會十分謙和禮貌地微笑回應。
    這樣的人或許沒有太多朋友，但也不至於人緣太差。他一路“走”去，有不少人跟他熱情地打招呼，他都回應以讓人渾身舒暢的笑容，尤其他長得還不賴，不會有太多人願意拒絕一個英俊的樂觀的身體有殘疾的年輕人的微笑，不管是否出於同情。
    他到便利店購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將其中一袋掛在輪椅的扶手上，另外一小袋放在腿上，又慢慢地往回“走”。
    已經快過了晚餐時間，這裏不像國內，隨著華燈初上到燈紅酒綠。此刻路上行人已經很少，連店鋪也早早關上了門，路燈發出昏暗的黃色光線，白天高大威猛的火焰樹和芒果樹此刻在地麵投射下大片的陰影，仿佛將光明擋在了外麵，擁抱著陰森和黑暗。
    眼下天還沒有完全黑，老板也比來時略急切些，盡量快地推動著輪椅，然而跟可以邁出匆匆步伐的普通人比起來，速度依然不快。
    突然前方不遠處的岔道裏傳來女孩子的叫聲，含混不清，從語氣和情緒來看應該是呼救。隻有那麼幾聲就停止了，但夾雜在樹葉的沙沙聲裏的糾纏與男人的低聲粗罵也毫無掩飾。
    書店老板在略顯安靜的環境下乍一聽到呼喊聲時還是受了些驚嚇。然後他立刻掏出了手機，一邊撥打電話一邊單手推著輪椅向那條岔道轉去。
    在豔陽高照的白天，茂盛的樹林遮擋住火熱的陽光，這條窄窄的小道陰涼清爽，是青年學生們最喜歡的約會場所之一。而現在，這裏就如同被樹木隔離的密閉空間，適合犯罪的天然場所。
    女孩子已經被拖到了樹林裏，衣物撕裂和肢體纏鬥碾壓在掉落的枝葉上，特別刺耳。兩個男人分別摁住女孩的手和腳，另一個男人伏在她的身上說些令人惡心反胃的猥瑣語言，然後俯下身準備親女孩子的嘴唇。
    “啪”的一聲，他停了下來，閉上眼睛皺了下眉，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同伴們也楞了一下，隻看到一個東西從他的身側滾了出去，滴溜溜顫巍巍地轉了幾圈才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順著那個東西看了過去，居然是一個圓滾滾的大橙子。看起來已經完全成熟了，圓潤飽滿，在漏過樹冠的細碎燈光下，閃爍著金黃的色澤，一定很好吃。
    當然那幾個無賴們不會這麼想。他們站起身，甩了甩頭和胳膊，看到輪椅上的男子時忍不住笑出了聲。“一個瘸子也敢打擾老子的好事？！”他們帶著十分強烈的口音，慢慢逼向了書店老板。
    “你快走，沒事我叫了警察，他們很快就到。”老板一邊推著輪椅向後退去，一邊不忘提醒女孩，可惜女孩子似乎有些嚇傻了，坐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出。這幾個當地無賴身形本就比這位華裔老板高大，更何況他還腿腳不便。他們幾個人連手撲將上來，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風撲頭蓋臉，老板根本躲不開。沈沉輕輕地錯開了兩腳，微微彎下了膝蓋，腦中開始飛快地計算起來。
    “哎喲！”“哎喲！”接連傳來兩聲痛呼，沈沉又鬆了一口氣。隻見幾個大漢都捂著鼻子蹲了下去，三個大橙子跌落一旁。雖然不是什麼銅槍鐵彈，但看起來這袋橙子水分挺足，如果在鼻梁上砸瓷實了，還是蠻酸爽的。它們沾染了不少泥土，頗有些為自己覺得可惜地在地上晃了晃。
    等他們安撫好自己脆弱的鼻子，再次準備撲上來時，警哨聲響了起來，伴隨著警察喝止命令的是皮靴快速蹬在地麵的鏗鏘。無賴們衝著老板比出了一個威脅的手勢，迅速逃離了現場。
    老板鬆了一口氣，到女孩的身邊輕言細語地安撫她，卻沒有觸碰，隻是靜靜地陪伴著。“噢，夏，你沒事吧？真是對不起，我來晚了。該死的剛才旁邊的街區也發生了搶劫案，那家夥跑的跟草原上的羚羊一樣快。我們人手不夠把這邊巡邏的調過去了。”貝利警官說話又大又快，然後掏出自己的對講機嘰裏呱啦說了一堆，大概是叫同事去追捕嫌疑犯。
    “我沒事，麻煩你送這位女士去檢查一下。她現在精神狀況不太穩定，暫時可能配合不了調查。反正我一直在書店，你知道的，有什麼需要隨時來找我。”
    “好的好的，夏，你自己也注意安全。最近真是太亂了，真的，還讓不讓人喘口氣了。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這位女士的。”貝利警官除了聲音太過響亮以外，還是一位很熱心腸的警官的。轄區的居民和店家他都很熟悉，他對這位書店老板印象也不錯。盡管他們很少交談，但是他經常會送一些漂亮的繪本和少兒詩集給他三歲的女兒。他還參加過幾次讀書分享會，雖然他聽不懂這位老板說了些什麼，但是他覺得用抑揚頓挫地語調念詩確實像唱歌一樣好聽。總而言之，他覺得這位殘疾的年輕人是個很好的人，等他送完女孩子去巡邏的時候，如果他還沒有睡，還是應該再關心一下他的情況的。現在這個大環境真是太糟糕了，自己能做的就這些了，貝利警官暗暗地歎了口氣帶著女孩子離開。
    老板彎下腰略有些吃力地把橙子撿起來，拍了拍上麵的泥土，將他們放回到腿上的袋子裏。他轉過輪椅，像是小心謹慎地出於安全考慮，像四周看了幾眼，然後回到了稍寬一些的大路上。
    沈沉沒有動，就像與黑夜融為了一體，等書店老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小路盡頭，他才弓起腰向另一個方向迅速離去。那一瞬間，就在老板的眼神望過來的時候，兩個人的眼神就像對上了一樣。雖然距離不近，但他仍然感覺得到那個人眼神裏平靜無波，確實如不經意掃過一般。盡管他連頭發絲都沒有動一下，可是卻清晰地感知到了內心的微妙。就像，就像他們平時在日頭下，槍管上店著磚塊訓練，風吹來的樹葉輕輕地在他赤裸的胸口拂過。沈沉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生都被鐵和血浸染，絲毫沒有風花雪月的細胞，此刻卻無端地想起月下泛著銀閃的深潭。
    

    作者閑話：

    文中出現的所有地名都是有一定參考對象，但也加了個人想象，千萬不要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