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爭雪原 第一百零二章 三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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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角寨中的杏花樹迎著初夏的微熱盛開了,旁邊高高矮矮的石屋灰瓦,遠山墨綠如黛,青天蒼白如紙,落寞了人聲,反而顯出一片好景致。
遲水秀起了個早,此刻正在房簷下的空地上開嗓子。咿咿呀呀的唱腔劃空中,腳步聲雜亂地臨近,他回過頭去,隻見賀君竹和順驢肩並著肩走過來,挨著石階便坐下,兩個人的臉色均是微妙不可言說。
他頓了頓,走過去問:
“你們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
賀君竹埋頭深思不知在想著什麼,順驢見賀君竹無話,自顧自地對遲水秀說:
“華生的爹來了。”
遲水秀一愣,隨即笑道:
“那這是好事兒啊,他來東北有一陣子了,一定很想念家人,你們愁眉苦臉的做什麼?”
順驢說:
“按說是該這樣,但我瞅著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對父子見了麵那叫一個別扭。尤其是小崽子,平常傲氣得鼻孔都能朝天,一看見他爹卻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我都替他著急”
賀君竹聞言變了臉,抄起手掌就賞了順驢一腦殼,斜睨著眼睛說道:
“少放屁,廚房做你的窩頭去。”
順驢沒趣地撇撇嘴,嘟囔著去了。
遲水秀站在原地尋思了一下,若有所思道:
“北平梨園的各路傳聞一向多不勝數,我在唱戲時偶爾聽一日本軍官說東京有一年少才驚的小少爺,厲害得可怕,小的時候為了保自家安頓於東京,活生生把他生父的胳膊砍掉了,不知道賀少聽過這個故事沒有?”
賀君竹抬起頭,眼中透著尖銳:
“有些故事自己聽聽就算了,你們唱戲的,是不是一向都這麼多事兒?”
這段時間以來,遲水秀早已習慣了賀君竹那又臭又硬的脾氣,他毫不在意地笑笑,眉眼彎成兩條柔軟的線:
“戲子摸慣了戲,心思總要比平常人細一點。我知道故事裏那小少年身世惹人憐,為他動了情的看官恐怕也是恨透了小少年那畸形的家族。不過我想血濃於水,少年深知愁滋味,卻恐怕不知如何消愁呢。”
賀君竹聞言豁然抬眼,深深地瞅了一眼遲水秀,說:
“你這麼知人善道、伶牙俐齒,倒是和你弱雞似的身體一點都不搭。這麼一看,我反而覺得書傑太過狼心狗肺,活活地辜負了你。”
遲水秀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凝滯:
“這種事,誰又說得明白呢。”
屋子裏靜悄悄的,炕上的薄被還沒有全然消散熱度。
牛少奎的腦袋被衛覺鳴擱在了桌子上,衛覺鳴坐在桌邊,用僅剩的一隻手一層一層地掀開包裹,獻寶似的把那已然油盡燈枯、幹涸得隻剩發黃人皮的人頭推給坐在炕上的櫻內華生。
櫻內華生縱使見過無數人命,但忽然之間眼前出現一個正在活生生盯著他的人頭,還是嚇了一跳。他瞪了一眼衛覺鳴,說:
“你偷溜出城,被櫻內藏亨發現了怎麼辦?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辦事兒咋不過腦子呢?”
衛覺鳴被櫻內華生的東北話弄得一愣,他瞅著自己的兒子那白白淨淨、出挑精致的臉,怎麼都覺得那粗糙的話不是從華生口中說出的。他的兒子在東京時,明明是最會享受、最挑剔的人。
“不要緊的,你外公這麼多年又能深入軍隊,他是顧不到我的。”
“衛覺鳴。”
櫻內華生站起身來,走到衛覺鳴跟前,彎腰直視:
“衛同誌,在這兒就別裝走狗了,我們窮著呢,沒有骨頭分給你。”
衛覺鳴皺起眉頭,甚至連鼻子也皺了起來,不悅道:
“你怎麼能這麼和我說話?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樣,難道你要一輩子都記恨我這個做父親的嗎?”
“不然你以為呢?拿個人頭過來我就要原諒你嗎?”
櫻內華生猛然激動起來,他額上青筋暴起,臉頰發紅,眼中憤而帶淚,他一把抓住衛覺鳴的衣襟,拚命地搖,並大罵道:
“衛覺鳴,你不是我!從小被人當畜生欺負的人不是你,爹娘都不關心的人不是你,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送到外公麵前當寵物侮辱的人也不是你!”
櫻內華生幾乎是撕扯著衛覺鳴的衣裳,他眼中帶恨,眼淚被硬生生地逼出來。他指著衛覺鳴的鼻子,歇斯底裏:
“他媽的全世界都以為我狼子野心,砍了自己老子的胳膊去跪舔日本人的腳趾頭,事實呢?事實呢!你的胳膊是怎麼掉的?一個九歲的孩子能知道個屁啊!是你自己拚死要去櫻內府做間諜,硬逼著我砍掉的,結果現在我成了遠近聞名的魔頭。衛覺鳴,我問你,如果你是我,你怎麼原諒?”
衛覺鳴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櫻內華生這樣失態了,他以為華生的心已經淬煉得金剛不壞,卻沒想到……
他喉頭一哽,低下頭,已經無顏再看櫻內華生一眼。
他是不配做一個父親的,對於華生來說,他簡直就是個毫無人性的畜生。
屋內除了櫻內華生的喘氣聲什麼也聽不到,衛覺鳴沉默著,剛想抬頭說些什麼,房門就被轟然踹開。賀君竹的身上如同燃燒著一團火,直接向衛覺鳴直逼而去:
“我操你大爺的,你他媽也配當爹?今天我非活宰了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