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縱使年月不濟，中華大地迎接新年的熱情卻不會減退。山河雖破碎，人心卻完整。北城這一大早便是被家家的鞭炮聲喚醒的，爆竹一家連著一家的轟，沒個消停的時候。街上人煙寂寥，偶然出現一副麵孔也是喜氣洋洋的。
    而金府的春節卻是意興闌珊。
    金決手拎肥厚的生豬肉興衝衝地跑進屋子的時候，金大禮正盤腿坐在炕上，苦著一張臉抽煙。
    “金爺，年貨用的豬都拉來了，後廚正要開火，今晚除夕您想吃啥？”
    “吃啥吃？吃不下。”
    金大禮嘬了一口煙嘴兒，愁眉苦臉道：
    “連人都聚不全，還叫個過年了？不過了，沒意思。”
    金決吸吸鼻子，勸道：
    “金爺，以往過年賀少也都是回家和家人團聚，不也是咱們剩下的一起過嗎？您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
    金大禮桌子一拍，吹胡子瞪眼地吼：
    “今天君竹連家都回不成，賀老哥來信我都不知道咋回！我咋能對得起賀老哥？”
    “那也是賀少自己樂意的，您倒是拿他當親兒子那麼疼，可您了解他嗎？”
    金決一屁股坐到炕上，楞楞地瞅著手裏的豬肉，喃喃道：
    “第一次看見賀少的時候，他也才不到二十歲，白白淨淨的可頭頂分明一堆反骨。金爺，您就別跟著瞎操心了，賀少有自己想做的事兒，您留也是留不住，這不還有我陪著您麼？我雖然笨了點，但肯定能給您養老送終。這年頭，咱還要圖啥呢？”
    金大禮沉默了，屋子裏靜默無聲，屋外是連天的鞭炮聲，從城內連到城外，從山下村莊連到山上匪寨。
    賀君竹當了黑角寨大當家這幾年，在山上過春節卻也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正好這段時間又趕上各種見血的災事，梁序決定大夥兒好好過個熱熱鬧鬧的年。上百個粗手粗腳的土匪張羅了好幾天，等到除夕夜這一天，整個黑角寨都是紅彤彤的，山頂寫一片被紅燈籠籠罩得通體透亮。
    下午一點鍾，正在臥床養傷的櫻內華生被戴放輕聲叫醒，每天例行換藥包紮。這天戴放穿了身新衣裳，櫻內的眼睛一瞟，當時就輕聲笑了：
    “這顏色和你太不相襯。”
    戴放低頭一瞅，自己套著大紅色的棉襖，配上略顯老氣橫秋的臉確實格格不入。他嗬嗬一笑，道：
    “這不圖個喜氣，習俗嘛！你從前在中國的時候沒這麼過年啊？”
    涼津津的藥膏被塗抹在肌膚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櫻內華生一邊低頭瞅著自己的傷口，一邊眼神暗下來：
    “沒有。因為窮，過年的時候，往往是爹娘吵得最凶的時候。”
    戴放愣了愣，半天沒說話。
    房門這時被敲響，沒等屋裏人吱聲，賀君竹就推門而入了。他的左手被包紮，右手握著個包袱，不自然地站在門口，卻不往裏挪步，而是輕輕瞥了一眼戴放。
    戴放心領神會，立刻收拾了藥箱遁了，隻留下櫻內和賀君竹兩個人在屋裏。
    櫻內華生被這一出弄得不明所以，抬頭淡淡問：
    “什麼事？”
    賀君竹輕咳一聲，走到櫻內華生麵前，把包袱扔到櫻內的懷裏。
    櫻內華生瞅了眼今天特別莫名其妙的賀君竹，低頭打開包袱，暗紅浮動的花紋便映入眼簾。是一件綢麵的精致馬甲小襖，肩膀處嵌著金箔小鏈，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小襖上的針腳粗糙不平，間或還有疙疙瘩瘩的線頭。
    “我看你除了軍服好像就沒穿過別的衣服，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算怎麼回事兒？起碼過年的時候，要像個小孩的樣兒。我縫了好幾天，就剩一隻手所以縫不好，你湊合穿。”
    賀君竹輕輕坐到炕頭上，看向櫻內華生的目光別別扭扭，怪不好意思的。一個大男人活到二十四，卻破天荒地做起了針線活，賀君竹偷偷摸摸了好幾天，簡直要為難死了。
    “怪不得戴放說你這幾天沒事總往廚房鑽，還要把別人都趕出去，一呆就是一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做什麼。”
    櫻內華生麵上沒什麼表情，但還是平平淡淡的，說出的話也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起伏。然而他的手不停地在小襖的麵上摩挲，來來回回，不知疲倦，似乎要將這件再平常不過的小襖摸出火花來。
    賀君竹瞅著櫻內華生，歎出一口氣，握住櫻內華生不斷遊走的手。屋外寒風呼嘯，殺豬宰羊的聲音嘈雜不已。他把櫻內華生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聲說：
    “以後每年過年，我都給你做新衣服，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