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小年，入了夜的北城滿是大紅燈籠高懸梁上，一片又一片猶如滿天繁星。黑瞎子山下的村落裏也是鞭炮聲不斷，唯獨山上一片寂寥，別說放炮了，連點亮光都沒有。
    因為賀君竹不在，整個黑角寨已經被愁雲籠罩了好幾天，大家夥兒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日日擔心大當家的安危，卻什麼也做不了。連那廚房的活計幹活都沒了精神頭，更不要提梁序和順驢了。
    順驢本就愧疚不已，認為賀君竹如今被關在大牢全是自己的失職，整個人愁的瘦了好幾圈。那梁序更是苦著一張彪悍的臉，天天裹著煙卷一幅臥床林妹妹模樣，看上去又好笑又可憐。
    就這麼眼巴巴地過了幾天，終於，春熙娘那邊來信兒了，說小年當天晚上把大當家的救出來。
    “你說那個大當家的表弟，到底穩妥不穩妥？說到底也是給日本人當參謀的，萬一下套黑咱們，那不抓瞎了嗎？”
    中午的時候，順驢在梁序的屋子裏一邊換衣服一邊問。他脫了皮襖大衣皮靴和皮手套，換上後廚夥計們幹活用的破舊棉襖，再用煤灰往臉上一抹，立刻變得灰頭土臉。梁序在炕上抽煙，瞅著順驢的樣子說：
    “咱們無路可走，除了相信沒有別的辦法。況且裏麵還有四娘呢，她又不是吃素的，是真是假還是能看出來的。不過這一次，你可給我擦亮眼睛，別再給寨子丟人了。”
    到了四點多的時候，天已經摸黑了，而駐地也開始熱鬧起來了。
    春熙娘在窯子裏接應了順驢一行二十人，便立刻領著人往駐地奔去。二十個夥夫加二十個陪酒小姐，算上春熙娘，一共四十一個人進入駐地。門口依然是有重兵把守，春熙娘說明了身份和來意後，那日本兵便跑到裏麵通報去了。
    門外這一票土匪脫了禦寒貂皮，穿著破棉襖，凍得門牙直打顫。順驢縮著肩膀，輕聲罵道：
    “媽的，今個日本人的家門比進皇宮還他媽麻煩，真把自己當天皇了！”
    春熙娘眉頭一皺打在順驢的胳膊上：
    “少廢話！你早晚毀在你這張賤嘴上。”
    順驢這邊還準備接茬，就聽見一排腳步聲來到了門邊。他隔著鐵柵欄，隻見兩個日本兵帶著一個衣著華貴的軍官，他再定睛一看那軍官的臉，不由得猛地低下頭去，嚇得一張臉煞白煞白的。
    那個軍官，不就是大當家帶回寨子裏的日本小鬼子嗎？
    然而順驢兀自嚇破了膽，那櫻內華生卻好似根本沒有看見他，一邊命令士兵開門一邊對春熙娘說：
    “一會兒應該幹的活和後廚的地點蘇參謀會帶你們去，我們的士兵佳節離鄉，受了很多苦，今晚就麻煩你們了。”
    對於這個支援軍首領的名聲，春熙娘也隻是在窯子裏聽人說起過，隻聽聞是個殺人如麻的日軍少校，卻不想見了真人，竟是個比那蘇少爺還年輕的白麵娃娃。她被櫻內華生盯著，不由得愣住，點點頭笑道：
    “誒，我知道了少校，您就放心吧。”
    櫻內華生聞言便準備轉身離開，順驢在那一瞬間探出頭，剛好和櫻內華生對上眼。櫻內華生輕輕地瞥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繼續走開了。順驢的心裏卻在打著鼓：按說這個櫻內華生，不可能對他沒有印象啊。
    駐地的熱鬧全部集中在了淺野尺進的新宅子裏，襯得遠處老宅更是一片淒然。
    外麵鑼鼓喧天不絕於耳，許多關東軍腰間紮著紅綢帶，醉醺醺地拉著窯姐當院兒扭大秧歌，軍帽歪歪扭扭地戴在頭頂，呲牙笑得不見了眉眼。那都是些不怕冷的在外麵得瑟，而頂不住風寒的都在新宅的大廳裏喝酒吃肉，亦是一片杯盤狼藉，喧鬧聲直直闖進老宅裏。
    蘇冷江在自己的房間中，正往軍服的外麵套一件純黑大衣。
    門在這時候被敲響，他還沒來得及出聲，櫻內華生就推開門走了進來：
    “我剛去把黑角寨的人接進來，裏麵有個叫順驢的手腳毛躁，有可能會誤事，一會兒你盯著點兒。”
    櫻內華生一邊說著一邊把門關上，瞥見蘇冷江軍服外麵的黑大衣，說：
    “一會兒進淺野的新宅，千萬不能穿大衣進去。他這個人不喜歡別人在喜慶的時候穿黑色，你這樣穿，他會注意你一整晚的，反而得不償失。”
    說著，他眼珠一轉，上前解開蘇冷江的大衣扣子：
    “把你的這件衣服給我，你穿我的。”
    從櫻內華生進門到走過來，蘇冷江隻顧著驚怔，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來東北有一段時間了，這是櫻內華生第一次走進他的屋子。微微低頭，剛好能看到櫻內華生的發旋，他深吸一口氣，聞到陣陣皂角香，眼前徒留櫻內脖頸上的白：
    “你這樣不顧後果地救我表哥，圖個什麼？”
    櫻內頭也不抬地說：
    “我和賀君竹之間的仇還沒清，就算要死，也輪不到別人弄死他。”
    蘇冷江看著櫻內華生解完紐扣，他蹙眉，右手抓住櫻內撤回去的手，左手伸向自己的軍服扯下第二顆紐扣，塞進櫻內的手掌心：
    “如果一會兒計劃失敗了，我也身陷囫圇，記得把這扣子轉交給北平長安園的遲水秀。”
    櫻內華生不明所以地攤開手掌，瞅著蘇冷江慍怒的臉龐，卻不明白這性子溫吞的人為什麼忽然之間生了氣。他轉手扯下自己的袍子，扔到蘇冷江懷裏：
    “知道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