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冷江霎時間懵了，輕聲上前幾步，借著那微弱的光線看著那聲源處，然後緩緩地睜大了眼睛。那半夜來探望賀君竹的人，竟然是櫻內華生。而賀君竹被關了起來竟不氣也不惱，就那麼心平氣和地對櫻內華生說話。
    “衣服脫了，上藥。”
    許是因這一晚兩個人都心力交瘁，又或許是在黑夜的掩映之下，得以讓他們有片刻的坦誠，這兩個人今晚沒有針尖對麥芒，都是淡淡地，有種愁緒。
    櫻內華生冷著的臉有些軟化，他半跪在盤腿而坐的賀君竹麵前，從包袱裏拿出瓶瓶罐罐的藥來。
    賀君竹當即就笑了，湊到櫻內華生麵前，從下而上盯著人看：
    “小崽子，舍不得我死啊？”
    “你再油嘴滑舌信不信我崩了你？”
    “你崩啊。”
    賀君竹忽地沒了笑臉，拽過櫻內華生的手放在心髒上，認真地說：
    “朝這兒崩，把它崩碎了。我就不用成天記掛著你這惡毒的小崽子，也不用死到臨頭了還舍不得動你，更不用整個寨子被攪得天翻地覆還不忍心責怪你一分一毫。”
    不遠處縮在另一個牢房邊上的蘇冷江聞言不禁捂住了嘴，心中如同千萬頭犛牛的鐵蹄踏過，讓他久久緩不過神來。
    櫻內華生沉默著解開賀君竹的紐扣，繞到賀君竹身後，鑷子在手利落地插進賀君竹的傷口，掏出了賀君竹體內的子彈：
    “你自己選的這條路，一頭黑角寨一頭赤字幫，還要顧及關東軍，誰都清楚早晚會有崩盤的一天。你連命都可以不顧，也用不著顧我。我知道那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賀君竹臉上因為疼痛滲出了汗，一邊呼哧帶喘一邊說：
    “嘶——金爺對我再好，也是隻顧著自己，關東軍來了也隻會順從。可我不想順從，國家滿目瘡痍，是男人就該幹點坦坦蕩蕩的事。黑角寨每次幹活的得的錢，不是買軍火就是給百姓，盡管對不起金爺，我也不後悔。”
    說著，他轉過頭望著正在給自己包紮的櫻內華生：
    “在倉庫的時候，如果你想，你完全可以布好埋伏讓我們全死在那裏。但你沒有，所以你怎麼就能斷定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因為——”
    櫻內華生站起來，看上去沒有半分的動容：
    “我叫櫻內華生，背負著這個名字，就注定了惡貫滿盈。”
    賀君竹撫摸著肩上平整的紗布，望著櫻內華生在黑暗中漸行漸遠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而同樣沉默的，還有蹲在角落裏雙腿已經發麻的蘇冷江。
    東北極寒，北平乍暖。
    天雖然暗色但是星月璀璨，時間雖然晚了但街市上仍是人滿為患。難得年關將至還有好天氣，所以這一夜街上的人特別多。隻是街上人雖多，卻少了個好玩的去處。
    名角兒遲水秀所在的長安園今天沒了遲水秀，隻有些乏味的老戲，唱腔過於濃鬱毫無韻味，沒有了鎮場的台柱子，一場戲一晚上看得是寥寥。隻是今兒不是星期天，那遲水秀卻不見人影，急壞了一群鐵杆戲迷，拿著戲票直要找梨園討個說法。
    這可急壞了一幫沒見過世麵的學徒，眨巴著眼睛都不知道怎麼對付。
    老順聞聲很快便趕到台前，對著下麵叫叫嚷嚷的人說：
    “各位看官，您們多海涵，今兒不是我們秀爺不給麵兒，實在是抹不開另一個麵兒。那朱司令家的大少爺專門請秀爺去朱宅唱戲，誰敢說個不字？在座的老少爺們兒若有一個敢搶朱司令家的場，現在就跟我老順吱一聲，我二話不說帶您去朱司令家把秀爺給您帶回來！”
    在座的各位一聽是朱司令家的少爺帶走了遲水秀，皆是頃刻間噤了聲，再也不敢叫囂一句。
    在這北平城內外誰人不知，得罪誰也不能得罪朱司令家的人。那些諸如賀家、蘇家等等的名門望族雖說有權有勢，但是比起朱司令的地位還是望其項背。如今的世道，錢權都是極不可靠的，最靠得住的，那就是兵。有了兵，才有囂張的本錢。朱司令乃當今北平最有名的軍閥，手下坐擁軍官無數，他人是萬萬不敢開罪的。
    朱家僅有一兒一女，小女兒名叫朱逸聞，目前正在英國留學。大兒子名叫朱莫遊，眼看著近而立之年，卻無心接掌家族的事業，不務正業，一心沉迷音樂和畫畫。這不最近迷戀上了京戲，花了大手筆請遲水秀來朱府唱戲來了。
    隻是朱府這偌大的戲場中，台上空留一個遲水秀，台下獨坐一個朱莫遊，這朱莫遊看著看著不僅便直了眼，吸吸鼻子想：可怕，這唱戲的男人，搞不好都是紅顏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