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君竹望著櫻內華生絕塵而去的背影，他瞳孔中的倒影顯出櫻內華生的孑孓之姿，身後是順驢不甘心的跺腳，還有黑角寨土匪們衝天的怒氣。一片憤恨之火燎了原，不知是黑角寨這頭，還有金大禮那頭。
    賀君竹是想過有真相大白的這一天的，隻是沒有想過這天來臨之時，情境竟是如此的狼狽。他本是想著終有一日和金爺要好好告別，但恐怕逃不出被逐出赤字幫的結局了。他自年少便在金爺身邊，相識六載，情同父子。如今落得尷尬而無話的對立局麵，那本是急躁性子的金爺滄桑著麵容泫然欲泣，一幅哽咽不已的傷心模樣，簡直是在戳賀君竹的心。
    “金爺。”
    賀君竹深吸一口氣，二話不說地狠狠跪地：
    “事已至此，我沒有任何的立場去狡辯。我對不住您，要殺要剮，全憑您意，君竹沒有半分怨言。”
    金大禮眉頭一皺，抬起眼皮，使勁兒不讓眼淚湧出。
    眼前燈火昏暗的倉庫裝著他赤字幫全部的糧食，過冬過年整個幫裏人全憑這些活命。伸手把住倉庫大門的鐵閘，金大禮需要支點支撐他這老身子骨。金絲馬褂上的絨毛隨風而動，天光明了，照進倉庫裏。金大禮低頭看去，入眼便是賀君竹那細致俊美又威武果斷的眉眼。
    金大禮回過身子往外走，顫顫巍巍地身形不穩，蒼老的嗓子帶著喑啞：
    “有啥事，回幫裏說。你打小就是赤字幫的人，讓那群土匪滾蛋。”
    “金爺！”
    一聲叫喊響徹了倉庫，順驢握著槍的手再次捏緊了。入寨這幾年，大當家的從來都是傲骨拔頭、料事如神，一寸一寸地帶兄弟們打天下，智勇得讓所有人都五體投地。而此刻他們的大當家一頭磕在滿是碎石沙土的地上，再抬頭時額角溢血，聲音更是帶了些哭腔：
    “我不能跟您回去。”
    金大禮頭也沒回，聲音發冷：
    “賀君竹，你去山上當土匪，是要逼瘋你在北平的親爹嗎？我沒有看管好你，不知道你啥時候跟那些土匪有了關係，我對不起賀老哥，我金大禮今天拚了老命也要把你帶回去。你要真不想回去，就從你金爺的屍體上跨過去。”
    冬風不過一時，四季才是分明。
    蘇冷江醒來之時已經日上三竿，冬陽溢暖，他心情頗好地穿戴整齊去院子裏散步，意外地發現今天的關東軍們心情似乎也不錯，甚至有的主動對他打招呼。蘇冷江吃了一驚，用生澀的日語對鋼絲柵欄旁的關東軍問：
    “你們，有什麼好事嗎？”
    那關東軍瞅了瞅身旁的另一個關東軍，得到首肯之後才回答道：
    “櫻內少校早上四點多一個人騎馬出去，六點多回來，兩個小時把黑角寨和赤字幫兩大勢力全都攪亂了。”
    蘇冷江聞言怔住，腦子裏忽地閃過那日櫻內華生對他提及賀君竹、還有賀君竹出現在駐地的場景，片刻後拔腿便跑向老宅裏，直奔櫻內華生的房間。
    慌亂之中，他還懂得敲門：
    “櫻內少校，是我，蘇冷江。”
    “進來吧。”
    推門而入之時，迎麵便是暖香撲鼻。這是蘇冷江第一次走進櫻內華生的房間，他意外地發現，在這冰凍三尺的東北，這房中窗台上卻是擺放著許多的鮮花，純白如眼，朵朵皆是百合。鮮花旁點著熏香，在窗簾的遮擋下，燭火一片融融。這房間是很老舊了，隻不過幹淨整潔得讓人心生羞愧。
    “你家裏是北平的？”
    櫻內華生坐在辦公桌後，見蘇冷江對著窗台上的花發了愣，開口道：
    “這花是從北平運過來的，或許能讓你聞到些家鄉的氣息。”
    蘇冷江轉過身，隻見小小的櫻內華生坐在大大的辦公桌後，麵前堆疊著一摞公文，快要把他整個人吞沒。他實在是難以把關東軍口中的櫻內華生和麵前這個孩子般的人聯係到一塊：
    “我來到東北的用處，究竟是什麼？”
    櫻內華生抬起頭：
    “消息傳得挺快的，但你應該還不知道，賀君竹是黑角寨的大當家。”
    他看著蘇冷江愣住的臉，繼續說：
    “所以你認為你來東北的用處是什麼？關東軍想要清剿土匪，隻能從薄弱處下手。而親人，就是人的薄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