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雪泥鴻影:白去非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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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一天一夜科裏都便是在白去非懷中度過。兩人麵上淡淡的,暗地裏卻越發狎昵,摟抱接吻也逐漸密集起來。
真正抵達目的地時已是半夜。巴莫圖等人一時尋不見守山人的住處,將就著在一處破敗的山神廟裏落腳。秋蠻的山神與中原的威嚴模樣不同,在阿墨看來,那個虎麵人身、須髯皆張的神像十分猙獰可怖。科裏都見他出神地盯著那泥胚像,也好奇地使勁看了兩眼。阿墨見他神色不掩新奇,問道:“秋塞的山神有很多種嗎?”他言語謹慎,不稱秋蠻而稱秋塞。巴莫圖聽見他問話,湊過來道:“林子裏據說有神獸出沒,神像大概是照著它的樣子造的。神不神不敢說,倒是要提防野獸傷人。”阿墨對這位快人快語、胸懷坦蕩的大殿下還是頗為欣賞的,至少兩人在討厭大巫祝那番怪力亂神之說這一點上立場一致。阿墨接口道:“既然有野獸,兩位殿下就請歇在大殿內,小人替殿下值夜。”說著裹起一張毛毯往門檻上金刀大馬地一跨,臉上神色堅決得叫人發笑。科裏都心中不舍,卻也不好當眾挽留,隨著兄長朝內走時頻頻回首,濕潤的雙眸映著月光產生一種泫然欲涕的錯覺。其他仆從也各自尋了位置躺下,休息歸休息,佩刀不解、衣物不寬,為的就是能在突發事件麵前應對及時。不多時,大殿內外橫七豎八睡著好幾具粗獷軀體,完全擋住了進入兩位王子下榻處的路。阿墨靜靜聽著這些男人們鼾聲大作,中間夾雜著科裏都睡夢中含糊的呢喃。
阿墨搓起雙唇學了兩聲鳥叫,腳底在地上微微摩擦,製造出蟲鼠出沒的聲響。他吹兩聲停一聲,試探了四五次,確定人人都睡熟後才向門後命令道:“出來。”暗夜裏鑽出一個瘦削身影,向前小心翼翼走了兩步,停在一個壯漢身前。此人正是負責引路的多爾哲。他同時也照顧了馬匹、更兼身份低微,與馬夫一同露宿。阿墨拿準了這人不敢告發自己,單刀直入道:“還有多久能到最近的水源?”多爾哲思忖他問題,山上不乏溫泉眼、小溪流,加上些許的冰雪融水,水源是充足的,阿墨的意圖所在,應當是較大的河湖。當下答道:“按照原先吩咐,在北上的基礎上不斷調整向東,還有三個時辰就可到博爾濟湖。方圓百裏內再無其他水源。”阿墨若有所思,似乎心思不在多爾哲身上。多爾哲抓住機會借星光打量著他,是夜烏雲遮月、星光暗淡,他隻能勉強瞥見阿墨脖子上的一團烏黑。冷不丁阿墨兩指一彈,一條細如牛毛的炭色小蛇飛向多爾哲兩眉間。多爾哲聽得一陣破空之聲,卻不知暗器從何而來,下意識就往胸口一捂,緊接著覺出眉間一涼,踉蹌幾步、失去了意識。阿墨張開嘴、蠱惑似的低聲道:“回你的馬廄去。”多爾哲猶如一隻提線木偶,笨拙地向門外去,倒也沒撞上任何東西。阿墨把右手扳指收回袖裏,那裏豢養著上百條肉眼不可見的線蛇,灌注提煉過的迷魂藥,中之者喪失自主、任人擺布,直到醒來,倘若時日長了,受藥人心性受損、失去記憶,永不恢複。阿墨喜歡一次性的工具,因為這樣事後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阿墨抖抖衣襟,將自己包裹得更緊些。夜氣大涼,地上已經有薄薄白霜覆蓋。科裏都揉著眼睛蹣跚著出來:“大哥。”阿墨並不意外,方才與多爾哲談話時他分神細聽,所有人都氣息勻淨,科裏都顯然是剛醒。阿墨張開毛毯,科裏都小鳥歸巢般栽進去。阿墨抬手合上毯子,又把毯邊掖在科裏都下巴裏,一邊問:“冷麼?”科裏都唔了一聲,雙腳在阿墨身上蹬了兩下。阿墨笑道:“不許撒嬌。”騰出雙手來給他捂住耳朵,隔了一會又搓搓手覆蓋上去,問道:“這樣夠熱麼?”科裏都仰起頭,唇瓣撅得老高,是個索吻的模樣。阿墨很樂意配合他,迅速貼了上去。兩人唇舌交纏許久才彼此分開。阿墨把額頭抵在他額上:“現在肯睡了麼?”科裏都這才心滿意足,半睜開眼睛望著阿墨。那目光澄澈之至,帶著全身心的信任與依賴,在阿墨瞳仁中映出無數個自己。
次日清晨起來燒火做飯,夥夫見庭院中一個大鼎歇著無用,略擦了擦上麵的綠苔,就要拿來燒水。中途撿出許多鬆黃發脆的骨頭來,扔在一邊。一個夥夫敲了一下鼎沿,骨碌碌滾出一個圓形顱骨來,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畢竟是曾茹毛飲血的部落,那夥夫一點也不急,拿了顱骨稟報巴莫圖。巴莫圖膽氣頗壯,揚言要在這次打獵將這些禍害人命的畜生清理掉。科裏都也跟著他發表了一番豪言壯語。連科裏都不懼怕野獸,誰還敢承認自己怵了?一時間群情激憤,卻不知科裏都有底氣全在於他相信他的天神阿墨能赤手搏虎、立斃野獸於掌下。早飯沒有耽誤,幹肉投進沸騰的鼎裏激起更高的水汽,融化了簷上的薄霜,滴滴答答地落下來。科裏都覺的鼻子上有水珠,皺了皺鼻梁。阿墨見了,作了一個用袖子擦去的姿勢。兩人極有默契地笑了,眉眼彎彎。
遠山模糊,雲霧繚繞。
科裏都擁著爐火仰望那狹窄如一線的天空,兩側山壁如削,風從一線天中灌進來,吹得爐焰左右搖擺。阿墨從身後為他罩上一件黑狐鬥篷,輕輕擁住道:“這裏風大,到後麵去躲著。”科裏都凍得有些遲鈍,吸了吸通紅的鼻子,悶聲道:“不用了,我想在這兒看著。還沒收拾好麼?”視線落在調整隊形的一眾奴仆身上。阿墨輕聲道:“快了。一會兒跟著我。”
一線天隻能勉強擠過一個成年男子,曆年來獵人都是輕裝上陣。如此龐大的馬隊隻有舍棄一部分人和輜重守在穀外,其他人排成單列才能保證順利進山。巴莫圖挑了幾個體力不濟的留下,本來存了點私心想讓科裏都也留下的,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偏袒弟弟也不妥,加上對阿墨過於信任,便準了科裏都同行。阿墨看看馬隊,幾匹健壯些的駿馬已經套上籠頭排在最前開路,每人隻能帶一份幹糧,一隻箭囊。按照巴莫圖的計劃,今日趁著天色不錯提早進山探路,再折回守山人處補充物資。他翻身上馬,伸臂護著科裏都,緩緩跟在隊伍後麵。經過一線天時因為動靜大了些,不斷有碎石子落下來。蒼白的日光有些傾斜,照在一線天中半明半暗。
穿過漫長的一線天,眾人陡然覺得開闊了許多。眼前是一個極大的碧湖,水麵一圈圈向湖岸起著漣漪。這湖三麵為山,一麵是水,想來方才在山外起的大風就是掠過湖麵而來。阿墨頓時醒悟這就是多爾哲所言的唯一一個水源:博爾濟湖。
科裏都緊緊盯著一隻梳理毛發的水鷺看,阿墨順著他目光看去,不由失笑:“一隻水鳥也這麼稀奇麼,足不出戶的小殿下?”科裏都搖搖頭道:“不是的,我聽族裏的老人說起過,這種水鳥從來隻在懸崖峭壁上居住,如果它們下山尋食,就說明暴風雪將至。”阿墨神色轉為凝重:“要不要向大殿下通報?”科裏都搖搖頭:“他們誰肯信我?說來隻有半天往返,也不至於困在此處。”阿墨心裏想著那倒未必,口中卻不置一詞。
那湖看著一目了然,誰知走起來絲毫不容易,巴莫圖領著這十餘人騎行了半個時辰還在湖邊不曾走遠。雪花星星點點的落下,巴莫圖在臉上一抹,大聲道:“下雪了,往回撤!”可惜為時已晚,風雪來勢十分凶猛,他的話早就淹沒在淩厲的風聲中。等他回神尋找起隨從時卻發現這十幾人因為馬匹優劣不同走散了隊形,原本在視線所及的科裏都已經失去蹤跡。夾雜著冰花的風吹成一個漩渦將他包裹起來,巴掌大的雪片不斷刮在臉上,雙眼也被冰雪覆蓋無法睜開。他抽著馬鞭,那馬卻轟然倒下,帶著他也在地上滾了幾滾。耳邊的風聲小了一些,雙膝也落了地。如若不是雪地反射出的微光,他幾乎以為自己瞎了。他摸索著四周,想找到馬匹,風雪一時半會不會停下,畢竟馬肉在危難時還可以充饑。觸手卻是鬆軟冰涼的雪團。他不死心,繼續胡亂拍打。越來越多的雪團落在身邊發出輕微的嚓嚓聲,隨之而來的噗的一聲,頭頂一涼,他被衝撞地匍匐下身子。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落在一個雪窩中。徹骨的寒冷之下他覺得疲憊異常,他用盡全身力氣抬手撥開麵部的積雪,旋即又被新雪掩埋。這樣努力了幾次,他渾身僵硬再也動彈不了。也不知是碰到哪裏,嘩啦一堆白雪滑落下來,他的口鼻間都充斥著雪沫。他拚勁最後一口氣說了一聲什麼,被吹散在大風中。草原上的呼察王朝從此失去了一位果斷粗豪的繼承人。
正在巴莫圖雪中掙紮之時,科裏都正躲在一處洞穴中瑟瑟發抖。
風雪下來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一個極大的力氣將自己摔下馬背,緊接著一陣縱馬馳騁的蹄聲被埋沒在風中。小少年怎麼也不能明白,兩情相悅的戀人居然在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拋棄了自己。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怨恨,憑著這口氣他咬著牙強迫自己向山腰爬去。在這樣的極端天氣下他知道自己萬萬不能坐以待斃。眼下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原路返回。一線天無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部分的存糧和禦寒衣物保存在那裏,兩側的峭壁也能阻擋風雪。然而分辨正確方向何其困難,何況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另一條路就是找地方棲身。開闊的地方風尤其大,如此寒冷的天氣他恐怕撐不過半天。山腰上多半有野獸廢棄的巢穴,他身形稚嫩,不怕鑽不進去。科裏都選擇了後者。他決定賭上自己的性命,當下手足並用地借岩石之間的交錯凹陷處爬上山腰。中途他摔落了兩次,可是身體早已麻木。他不敢向下看,自己的鮮血在冰雪上凝固,拖出一條支離破碎的軌跡。
科裏都搬了一些石塊壓在洞口,這是為了防止野獸襲擊,也是為了阻擋寒風。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喉嚨艱難地滾動一下。求生的執念一過,隨之湧上心頭的就是酸楚和茫然。在這冰原之上,他不是王兄需要嗬護的幼弟,不是阿墨捧在手心的小情人,權勢和感情在這裏一無是處,他是一個人——災難之下最脆弱衝動的物種。劇烈的體力消耗使得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他再也抵受不住,闔上雙目沉沉睡去。
作者閑話:
昨天晚上發的一章沒有通過審核,今天跟新章合在一起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