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裏都等人打點行裝，次日天亮就要上路。巴莫圖憐愛幼弟，向呼察王請纓相隨。打獵的林場在秋蠻北部的山脈中，主峰高聳入雲、終年積雪不化，山下零星派了幾個族人看守。白存是的消息不錯，這些人騎馬前去，算上馬匹損耗、晝夜休息和路上積雪，足要花上三日。打獵的人中多有貴族子弟，從來不曾真正進入過深山老林，加上山上因天氣多變時常需要改道，縱然隊伍中有去年來過的老手也無法精確找到捷徑。反而是多爾哲，因為自小在草原上過活，靠天吃飯，於觀察物象、分辨路途一道十分在行。巴莫圖指定他為眾人帶路。
    一行人取道黑水河，溯源北上，一路上穿過峽穀深澗，飽曆坎坷曲折。科裏都不善控馬，馬蹄遇著尖銳的石頭戳傷了，本來每人都帶有一兩匹馬替換，然而仆人粗心，科裏都的那匹馬十分口嫩，甫一套上籠頭就搖頭擺腦、焦躁不安，科裏都幾次都險險滑落馬背。阿墨按照白存是的要求裝扮成科裏都的侍從隨時窺測，如若情況有變，人質在手，談判也有利些。
    走了約莫兩日，將將完成了大半路程。多爾哲抬頭望天，烏雲如鉛、片片作絮狀。他回頭向隊伍大聲吼道：“要下大雪了，咱們得加緊趕路。”阿墨四處觀察，此地山壁如削，看似總體平坦，實則已經高出草原萬丈，水汽遇山則化雪，大山穀套著小山穀，穀口衝著風口，的確容易碰到暴風雪。巴莫圖也有些心急，揮鞭長叱，命隊伍趕上。前方馬隊猶好，隊伍後部運送衣裳糧草的這樣一來就有些吃力。山間潮濕，不少禦寒衣物沾水變得沉重異常，如果結了冰就更是雪上加霜，走動間甚至能聽到冰碴子摩擦的聲音。行程加緊也苦了科裏都，他是年紀最幼小的，不分晝夜地趕路已經消耗大半體力，偏偏又是打野大會的魁首，不能居於人後，這兩日幾乎不曾合眼，幹糧也是隻吃少許、不久就吐。他怕趕路，更怕被風雪堵在山中。聽了多爾哲的話，小少年立時三刻就要衝到隊伍前頭去。不防鬥篷被風吹得翻飛、遮住馬匹雙眼。阿墨跟在後麵，隻聽到那馬抬頭長嘶。原來是馬蹄卡在山石中撐不住，瘸了。
    科裏都聽到馬叫的瞬間便知不妥，可是身體應變不足，眼看就要從馬背一側摔落，忽然感覺背上一股力道一托，眨眼間就被阿墨抱在懷裏。一雙大手為他係好風帽，低低地壓在臉上，隻露出一個白淨下巴。科裏都才十三歲，正是男女分別最為模糊的時候，自己也常常望著草原上馳騁的漢子心中迷惘。阿墨於他是一個最特別的存在，特別到什麼程度呢？比如剛才那短短片刻間，隻消一眼，他就能看到那人虎口參差不齊的薄繭。他心目中的阿墨，是要精確到頭發絲的。從小到大，科裏都不知見過多少虯髯大漢，身邊的人不斷向他灌輸男人的概念。他知道自己生的柔弱，在崇尚力量的草原上，沒少被人暗地裏取笑。直到這個俊逸超拔的少年進入他的世界，科裏都才知道美貌並不與力量衝突。從這個不一樣少年口中，他知道中原有驍勇善戰的蘭陵王、氣度怡然的衛玠、風流清奇的庾信。他小小的心裏，被阿墨種下無限對中原的向往。熱乎乎的少年氣息透過衣衫傳到科裏都臉上，和哥哥身上濃重的汗味不同，阿墨總是帶著一股草木的芬芳。科裏都向他懷裏拱了拱，一隻手臂立刻覆了上來，為他遮住多餘的光亮。頭頂上響起阿墨的聲音：“小殿下若是累了，小憩片刻也無妨。墨自會照顧好殿下。”科裏都眼睫扇動幾下，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科裏都醒來時馬隊已經在一處山澗邊安紮下來，溪水邊多有打水點火的。等他清醒過來時不由大窘。自己被阿墨抱坐在腿上，兩人單獨坐在一塊光滑的岩石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帳篷裏的點點火光。阿墨下巴上冒出了一點胡茬，貼在他柔嫩的臉上觸感分明。他正欲掙紮起身，阿墨卻猛地箍緊手臂，迫使科裏都重新靠著他胸膛。
    阿墨取笑道：“方才在我懷裏哭得昏天黑地，這會又要裝大人了是不是？”
    科裏都大驚，摸摸臉上確實冰涼濕滑的一片。他旅途疲憊，熟睡之時做了什麼夢已然忘記，現下阿墨提起，就覺得自己比他矮了一頭，不經意流露出最嬌氣的一麵。
    阿墨看他兩頰燒紅，越發得寸進尺，手指在他發間不住梳理：“告訴大哥，夢見什麼了？”
    科裏都猛地一抬頭：“你說什麼？”
    阿墨反應過來：“小殿下恕罪。”科裏都再年幼柔脆都是呼察王朝的小殿下，阿墨在五方再叱吒風雲，此時也隻是個隨從，他沒有資格自稱大哥。
    科裏都見他麵露失落之色，又急急忙忙道：“阿墨救了我的命，叫你大哥理所應當。”想了想撐著他胸口又補充道：“巴福在的時候我可不能這樣叫你。”
    阿墨拍拍他頭頂輕聲道：“好。”
    兩人之間靜默下來。
    一隻野狐狸從亂石中探出尖尖的鼻子，它斟酌片刻覺得這兩個貼在一起的人大概分不出精神來捉自己，大搖大擺地竄出灌木叢，還故意到阿墨的靴子麵前嗅了嗅。阿墨有心引科裏都說話，把雙唇貼在小少年額頭上細語道：“這隻狐狸這樣神氣，我把它捉來晚上給你暖被窩好不好？“說著靴底微抬，把狐狸的尾巴尖踏在腳下。那狐狸揪了幾下揪不出來，急得吱吱叫喚。科裏都伸手將狐狸攬在懷裏輕輕撫摸。阿墨微笑道：”抱你一個就夠重了，還添上一隻狐狸精，想壓死我啊？沒良心。“科裏都覺他語氣越來越曖昧甜蜜，他年紀尚小來不及體會幽微情事，不知道怎麼應對，隻好閉口不言。
    阿墨抱了他一會，又道：”從前有一隻小狐狸。“
    科裏都嗤的一聲笑：”我多大了，還編排這種故事。“
    阿墨不理會他的不滿，自顧自講著：”它隨兄弟姐妹一同住在山中。所有狐狸中數它最弱小，道行也最淺。它常常聽到能化形的成年狐妖說起外界如何繁華，人類如何多情善變，心中十分向往。有一天它偷偷溜出巢穴，混進山下的城鎮裏。鎮子裏有一個年輕書生，一手丹青妙筆無人能及。小狐狸誤打誤撞闖進了書生的家，被書生收留。書生參加科舉，落第了。小狐狸不願見他鬱鬱寡歡，偷偷潛到禮部用法術交換了狀元和書生的試卷。書生高中之後仕途順利，前程似錦。小狐狸幹涉人間因果命格，觸犯了天條，被罰遭受雷劫。“
    科裏都插口道：”那書生感念狐狸的恩情，與它一道殉情了對不對？“
    阿墨緩緩搖頭：”不是。小狐狸死於雷劫，書生毫不知情，從此青雲直上，死後名垂千古。“
    科裏都愣了一下：”這就結束了？“
    阿墨道：”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科裏都忿忿道：”這書生也太沒心肝，小狐狸死的冤枉。“
    阿墨卻道：”小狐狸既是自願，就不算冤枉，這是它自己的情劫，書生不過是其中一個對象。沒有書生，還會有俠客，還會有帝王將相、公子王孫。小狐狸自己從頭到尾也沒有給書生選擇的機會，對嗎？“
    科裏都聽他說的輕描淡寫，心裏泛起一股涼意，卻又不知為何。隻好向他靠了靠，哀求道：”抱緊些。“
    那狐狸瞅準機會從科裏都手中掙脫，跳躍幾下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閑話：

    撩漢第一波。
    晚上爭取再更新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