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它淹沒每一個沒有歸途的人。
    如果說麥芒還有唯一的歸途，那一定是黃泉。
    他不記得他做了什麼，他隻記得他締結了一個夢，對方是他記得的最後一個人。
    他的意識在黑暗裏飄忽，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忽然，一道紅影閃過，他想起來了，他帶著那隻狐狸躲過了道士的追捕，他救了它。
    它也沒有歸途，連踏上黃泉路的資格都沒有。狐狸不是普通狐狸，狐狸是狐狸精，如果落入道士手中，它的魂魄就會那群披著修道者袍子的土匪奪走。
    這是麥芒第一次憐憫一個人，不，一隻狐狸，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憐，那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那麼獨特，看到受傷的小狐狸舔舐自己手臂上的傷口時，他笑了，從此他有了一個願望，這個願望使他拚死都要護住這隻狐狸。
    他早就覺得自己是個死人，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樣的人呢？他是人嗎？那些人的特征，除了外貌上的，他似乎什麼都沒有。
    家人，朋友，職業……
    他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聯係就是他的父親，那個人真的是他的父親嗎？也許隻有看著那個人和身份證上一樣的、和自己有些相似的臉，麥芒才願意承認那是他的父親。
    無論麥芒做什麼，父親看他的眼神裏都沒有正麵的色彩。
    他讀書，打工，把不多的錢全部交到父親手裏。
    父親不許他和任何人有交流。
    父親把他帶到施工場地，高速公路，如果有墜落物砸死了或者有人開車撞死了他，父親就能拿到一大筆錢。
    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還活著，活著是為什麼。
    他隱隱約約記得某個人希望他好好活著，在他很小的時候。那個人是父親嗎？不，不是的，也許是英年早逝的叔叔。
    如果他叔叔還活著的話，會對他很好嗎？他想起那張叔叔的照片，對著照片，他一度陷入幻想。
    似乎叔叔死後不久，媽媽也不在了。
    也許是他們太好了，所以被別人帶走了吧。
    如果還有誰是對他好的，一定是那個醫生吧。他不知道第幾次被父親打傷，那一次卻與眾不同，因為有一個醫生為他包紮傷口。
    醫生有一雙很溫柔的手，那雙手覆上他的額頭，他忍不住沉沉地睡了一覺。
    但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位醫生。
    中考完，他突然被父親打暈，拖到了老房子裏的地下室。
    醒來就是滿眼的黑暗，幾乎讓他以為他到了地獄。不對，地獄沒這麼黑吧？不然那些魂魄們該怎麼走路呢？
    是小狐狸把他叫醒的，他抱著狐狸，把臉埋在它的皮毛裏。狐狸可以變成人，但它受傷了，它的精魂被道士禁錮起來，它現在連說話的本事都沒有。他想狐狸活著，狐狸一定有它的父母，沒準狐狸還認識一堆小狐狸，它隻是不小心……走散了。
    所以他是死是活沒關係，狐狸應該活著呀，沒準還有很多狐狸等著它回去。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他能夠賄賂一下陰間的人，然後判官大手一揮，讓他投胎為狐。
    世界上那麼多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原來還是會有孤獨的人。
    所有的人，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他想起聖埃克絮佩裏的《小王子》，小王子說，花園裏所有的玫瑰都沒有意義，隻有他的玫瑰是獨一無二的。
    麥芒不是小王子，也沒有專屬於他的玫瑰，他也不是專屬於誰的玫瑰。
    為什麼沒有朋友呢？
    他記得也許原先他是有一些的，後來一部分被父親嚇走了，另一部分被他嚇走了。
    他有一個秘密，自從叔叔死後，他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這個秘密被父親知道後，父親狠狠地打了他一頓並且讓他必須保密，不然他的下場會很慘。
    也許這是父親說的唯一一句為他著想的話了吧。
    初一的時候，有個同學出了車禍，在醫院裏昏迷不醒。班上組織了幾位同學去問候，他也在其中，他很高興，他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他到病房門口的時候，看見白無常領著他同學的魂魄去輪回了。他不忍看著醫生忙裏忙外，同學父母為了他焦頭爛額，傾家蕩產，於是他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他已經去投胎了，不用再治療了。
    同學媽媽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很痛，更莫名其妙。
    後來那個同學正式確認死亡。
    後來所有的同學都不再理他，連老師看他的眼神裏都有明顯的戒備。
    唯一肯接近他的就是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出錢找他代考。在那些人看來，考試不合格比他更可怕。
    就連上個廁所，有人看見了他都會滿眼驚恐然後落荒而逃。
    這樣的人，怎麼能稱之為人呢？不如死了重新投胎吧，一次不行再來一次，肉體凡胎不過軀殼而已。
    他曾經問過白無常，請他幫忙看一看自己什麼時候死，白無常說，早。
    渾身的疼痛讓他意識恍惚，但他發現他能在這種恍惚裏締結出一個夢境，隻要是他見過的人，都可以被拉入夢境。
    他不求那些人能夠救他，隻希望狐狸能夠得救。
    但所有人都對他躲避不及。
    他幾乎絕望地締結了最後一個夢境，卻找不到最後那個人在哪兒。狐狸把他帶來了，他認出了那就是在廁所裏看見他後落荒而逃的人，但這次，他看見了自己後，不但不害怕，還很溫柔地檢查他的傷口，他幾乎要沉溺在這樣的溫柔裏了。
    微笑，書上說微笑拉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於是他微笑了，然後把狐狸交給那個人，告訴那個人他保護不了狐狸。
    那個人問他有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他搖搖頭沒有，然後那個人把他一起帶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抱在懷裏。那個人抱著他，懷抱是那麼溫暖，溫暖到讓他忘了提醒那個人夢境是走不出去的。
    隻有冷到極致的人，才會在到處都是陽光的地方尋求溫暖。
    他剛開始還不知道他在哪兒，他隻記得自己暈倒前最後的景象是在街邊，有一棵美麗的燈籠樹，樹冠是溫柔的紫色，還會掉落紫色的花朵。
    於是他把夢也安排成那個樣子，希望能夠提示夢裏的人他在哪兒。
    那個人抱著他走著，像夢一樣。
    確實隻是個夢，他親手締結的夢，在最美好的時候，他醒了。
    父親似乎又打了他一頓，大腦昏昏沉沉的，他睡著了。他隱約記得他腦子裏的意識自主締結了一個夢，他的意識在求救，向夢裏的人求救。
    他突然想活下去了，和狐狸一起活下去。
    他醒來的時候，父親掐著他的脖子說，別裝死。
    電筒的光照他臉上，他被強光刺激得閉起了眼睛，光線一直落在他臉上，就像父親突然變得熱切的目光。
    他突然明白了什麼，開始劇烈地掙紮。
    他害怕極了，絕望地側過頭。
    父親突然痛叫了一聲，狐狸咬了父親的手臂，他抓住狐狸尾巴，然後把狐狸扔到了一邊。
    父親沒有了興致，他拎起那隻狐狸，出了地下室。
    他真正的慌了，他拖著鐵鏈一路爬，央求父親放過狐狸。最後的結局是，他再次明白了他對父親的認知是正確的。
    狐狸被帶走了，他感覺到狐狸的生氣在慢慢消散，它正在死去……
    它就要死了吧。自己也該死了，拖了這麼久。
    他突然想起了夢裏那個人，他想再見他最後一麵，他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一個人為什麼要活著呢？也許那個人知道答案。
    那個人告訴他，活著，為了擁有的，以及想要擁有的。
    他在心裏笑了，如果說他還有什麼想要的，那就是死亡，然後投胎，投的什麼不重要，別再是人就好。
    他還想再說什麼，突然感覺到父親的氣息，害怕的感覺瞬間湧上來，他驚醒了。
    他知道父親想要幹什麼，於是他假裝妥協，等父親毫無防備的時候，用力一腳踢過去。
    生物書上說他因它而生，好了，現在他要因它而死了，也算是因果報應有始有終。
    他又挨打了，這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嚴重，但卻沒有更痛，因為已經痛到極致了，再也沒有更深的痛苦了。
    他突然進入了夢境，不，這個夢境不是他的，而是另外的人締結的，是那個人。那個人問他他在哪兒，他想說燈籠路，意識卻開始漸漸喪失。
    意識喪失的最後一秒，他想，自己就要死了吧。
    學生群裏流傳著這麼一句玩笑話：活著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
    他很不喜歡這句話，因為這句話簡直是為他量身定製的。所以到底哪裏才是他的歸途？
    如果可以的話，他很願意張開雙臂，擁抱他遲到的死亡。
    房門推開，醫生走入病房，徑直來到床前，看著床上重傷的病人，目光柔和。
    "還沒結束呢，"他像是在對昏迷中的人說話，語氣格外輕柔，"做錯了事的人還沒付出代價。"
    他摸了摸病人的頭，接著將手緩緩移到額頭上，細微的光亮從指縫裏傾瀉而出，光亮很快黯淡下去。
    "我賦予你的能力，是時候收回了。"

    作者閑話：

    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