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 奈何彼岸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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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月色如霜,清冷至極卻偏偏染上幾分溫潤。黑衣的道人立於月色之下,神色卻晦暗不明。長長的睫毛染上幾分薄霜,玄色的衣袍也沾上點點水霧。片刻後,便到了一處別致的居園。這裏,是神殿的後院之一。
    園中,借著依稀的月光,隻見幾株桃花悠悠開在東角。臨近主人臥房前,幾叢翠竹在月下折射出淡綠的光澤,帶著幾分透明的質感,好似上好的綠色翡翠雕琢而成。窗前,掛著一個精致的風鈴,其上雕刻出的陰陽太極與紅蓮,彼岸,在夜風中輕輕搖曳著。假山水榭,修建在居所之外。
    打開門,屋內一片昏暗,不見光明。伸手不見五指莫過於此。屋中沒有一點暖意,明明一切都沒有改變過……除了,那人早已不在。
    自懷中摸出一顆夜明珠,屋內的景物便霎時清晰起來。飄逸的白紗,雕花寬敞的床榻,書籍,筆墨紙硯……一切的一切,都好似那人離開前的模樣。就連那雪白瓷瓶中,那人每日折的一枝桃花也不曾斷過,此時瓶中的這枝,正是他剛才進屋前特地去折的,就好像自他知道那人的這個小習慣後,每日所做的一般。隻不過,由白日變成子夜。
    還記得那人當時接過桃枝時,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向緊抿的唇瓣,也勾勒出一個微小卻好看的弧度。
    眼中流露出一抹懷念。桃枝為契,紅線為媒,似乎凡人都是這般定情的吧。他那般愛去凡間轉悠,又愛看話本戲劇,這些,恐怕都是從這些東西裏學到的吧。隻是,他似乎一直都不太明白其中的深層含義吧,否則,又怎會輕易的將那同心結拴在自己的劍穗之上?
    那個白衣的神君,似乎總是這般令人心動呢。明明是自己的宿敵,明明知道不可以,卻依舊在自己虛弱重傷之時悉心照料,為了不讓自己擔心,還刻意裝傻充愣,假裝不知自己與他的敵對關係,放任著自己一日複一日的侵入他的地盤。
    那時他和他一同去逛花燈節之時,因這相貌被諸位姑娘團團圍住,哪怕回味千百次,都覺得這人真是傻的可愛。畢竟,花燈會上,但凡有戀人或道侶的人都會將長發披散,用白玉簪或發帶在腦後隨意束起。自己為了避嫌,也將長發披散下來,這人卻不曾有何反應。本以為他長至於凡間,對此已是輕車熟路,山人自有妙計。可不想……
    看著那人一臉正氣的拒絕著那些姑娘,氣息冷冽,心中不知作何滋味,抬頭望去,卻見那人眼中帶著幾分不知所措的呆愣與羞赧,耳尖微紅,這樣的反差……
    突然覺得,這樣的神君,不像其他的所謂的神那般精明完美,除了修為,能力以及那傾世的容顏,其他地方,都傻的不行。連敵人都肯放過的神,少之又少,更何況是他這般,還處處為對方著想,不帶一絲戒備與偏見的神。
    開始時,總覺得,這人似乎是被那些精明至極的老狐狸慣壞了,才會這般,哪怕常年遊曆於人間,也不染纖塵。可後來,慢慢的才發現,這人不是被慣壞了,而是他對於情,太過遲鈍,所以才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感到窘迫。而自己,意外地不討厭這樣的他,反而有幾分……喜歡。想到這,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正嘲諷著自己,卻看到那人投來不知所措的目光,心漏跳了一拍,眼中泛出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情緒,唇角勾起一抹足以讓所有女子為之傾倒的妖孽笑意。既是為了那人像小動物一樣,流露出對自己的依賴;也是因為……某些莫名的情愫。
    卻沒有多想,隻是三兩步走上前,仗著身高的優勢,輕易解開那人束好的發,將華冠收入錦囊之中,隨即解下出門前不知何故帶上的赤白發帶,為那人輕輕綁起滿頭銀絲。
    柔順的發絲自指尖滑過,觸感柔滑,遠勝上好的綢緞。明明是溫涼的觸感,卻劃過心尖,勾起一絲火熱。有些不對勁。黑衣微笑的道人這樣想到。
    麵前的少年卻毫無感覺,隻是有些疑惑的神情。如今,這位白衣的神君不過隻是舞象之年的少年模樣,而自己,亦不過是初及弱冠的青年之姿。此時,少年正好低自己一頭,一垂首,便可看見少年白皙的頸項……
    眼眸半闔,笑容愈發魅惑。偏偏少年還不自知,仰起頭來,正好對視著自己的雙眸,清澈的赤色雙眸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臉龐,除此之外,便是背後絢麗的燈火煙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莫名的便有一種少年眼中隻有自己的詭異的滿足感,是之前千年的歲月所不曾有過的,奇怪的情緒。隻是,無論如何也壓不去那股驀然升起的欣喜與滿足。
    不著痕跡的皺了一下眉,卻在看到少年此刻的臉龐時倏忽鬆開。
    之間此刻,白衣的少年著一身素色道袍,顯得清冷而禁欲;長發披束,帶著幾分疏狂。一向清冷少情的麵容此刻卻因疑惑輕蹙長眉,狹長的眼瞪的渾圓,粉色的唇卻顯得十分水潤。這張臉,尚未長開,卻已經可以窺見今後如何風華絕代。精致,卻不顯女氣。
    眸光一暗,長臂一攬,便將少年抱個滿懷。少年的腰,平時用腰帶束起,即使不曾細看,也能依稀猜出,是十分纖細的。如今抱在懷中,正好證實了自己當初的猜想,不盈一握。隔著衣料,也能感受到掌下肌膚的溫度,有些涼,卻帶著玉一樣的溫潤。
    心中喟歎一聲,再加上少年未曾收回的表情,渾似被人逗弄的小狐狸,帶著幾分嬌憨。輕笑一聲,俯下身,在少年唇畔落下一吻,蜻蜓點水一般輕柔,卻無關風月。
    周圍的女子看到這幅場景,俱都一愣,而後帶著各色表情,一哄而散。就算有不甘心的,也礙於規矩,不甘的在原地跺了跺腳,轉身氣惱的離去。
    四周的人看著他們,目光各式各樣。甚至有人目光暗含厭惡與惡心,低聲咒罵著二人,他卻充耳不聞。少年懵懂無知,他卻不理不睬。
    於是,順理成章的,兩個本該是宿敵的人,一步步靠近著彼此。他們度過了很多很多個花燈節,一起看遍山川,遊曆了無數世界。
    最後,漫步在奈何彼岸之中。赤色的花開的妖嬈嫵媚,彼此攜手,唇角皆是掩飾不住的笑意。“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時間仿佛靜止於此刻,彼此眸中倒映著對方,十指相扣,掌心相對,似乎這樣相攜,轉眼便走過了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意。苦笑一聲,眼淚卻止不住的落下。當年那般美好的時光,他以為,他們絕不會屈服於命運。如今看來,卻是他錯了。那忘川河邊開滿的曼殊沙華,是他們定情的見證者,可如今看來,何其可笑!
    彼岸彼岸,奈何橋頭放,花開葉落,葉生花謝,注定著花葉永生不見的命運。卻原來,從一開始便注定了,他與他,是不會有任何結局的。生離死別,他與他,縱使再深情,也逃不出這劫。從一開始,這場愛戀便注定無疾而終,他們終究是深情不壽。
    如今,看著這間房,是那白衣神君曾經就寢的地方。他不知,也不敢猜測,最後的日子裏,那人是懷著怎樣錐心苦痛獨自待在這屋中。是否也像他此刻一般,懷著無奈,眷戀與心痛,一點一滴的懷念著那些過去。
    再看這屋中,床榻依舊,卻早已失了那一襲白衣銀發的人。曾經溫暖人心的床榻之上,躺著那個迷糊純淨的混沌神君,如今,這床榻卻冰涼無溫。這冷,好似鋒利的匕首,直直紮進他心裏,冰冷蔓延心間,隨之而來的,還有暈染開來的疼痛。
    混沌、混沌,這世間沒了你,四海八荒之間沒了那個允諾陪著我的神君,縱使成神掌管萬物又如何?哪怕我得了這一切,登上了王座,可我卻丟了自己的心,丟了你。
    曾經滄海難為水,就像這舊居,翠竹搖曳依舊,桃花開得正豔,可它,卻終究不見了你。物是人非事事休。日日笙歌,恣情飲酒歡笑,可有有誰曾望見,強顏歡笑之下滴血的心殤?
    一遍遍在宣紙上描摹著那人的輪廓。一顰一笑,卻失了神采,日漸模糊。將這些記憶深藏心底,看似灑脫無情,瀟灑自在,卻隻有自己知道,那日漸加深的思念,刻骨銘心的痛楚,深入骨髓的執念……這一刻,被稱為天道的神君想到,自己或許是瘋了,在這年複一年的折磨之中,瘋癲癡狂。
    如今,自己已真正成為了天道,這世間終於歸於自己掌間,逃脫不出,超脫不得。可這又如何?一切的一切,皆是那人粘稠的血液。瘋癲如斯的自己,又如何掌管這一切?自己很清楚,那人是他的劫,早在心動伊始,便想將這情扼殺於搖籃之中。可自己,終究是心軟了,放任著自己,與那人一起沉溺其中,像一場美夢,直到夢醒。
    世人皆向往不老不死,以為這樣便可完成一切宏圖大誌,心甘情願的用各種攥在手心的幸福來換取長生,可惜,萬物皆有因果,長生,又豈是人們所向往的那般美好?當你失去了一切,用那些平實樸素的幸福去換取所謂的野心之時,你不曾意識到幻夢之下的深淵。可當你真正登上那看似重要的王座之時,回眸以往,卻驀然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居於高位之上,獨自一人,漸漸地,厭倦了,勞累了,卻悲哀的發現,自己最眷戀的正是那段平凡卻甜蜜的生活。然而,自己卻早已沒了退路。
    如今,自己不老不死,生命漫漫,居於至尊,得到了世人所豔羨的一切,可自己卻心如死灰。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大抵如此。正因生命太過漫長,卻日日飽受煎熬,才會痛苦。看著這大好山河,想起的,卻是白衣神君那時立於花海之中說的話,他說:“天道,我不懂情,也沒有情,可我卻會努力去學,你,可願等我?”
    如今,玄衣道人沉默著,一步一步,一如當初走向混沌神君之時,帶著認真肅穆的神色,嘴角卻勾起一抹弧度,走到弑神台邊,輕笑著回答了當初未曾說出口的問題。“你不懂,我可以教你;你沒有,我便讓你有;你願學,我便陪在你身邊。縱使千萬年,隻要你願意,我便等你。沒了你,天下又有何用?”
    輪回千百載,銘刻於靈魂深處的羈絆終究牽引著他們回歸於最初相見時的模樣。天道世事無常,風雪交加於身。可對於他們而言,隻要彼此尚在身旁,深淵盛世,又有何分別呢?
    一身修為剝離,隻帶著這純淨的靈魂重生,哪怕是輾轉於輪回之間,隻要有緣,總會相見。
    冥冥中,卻聽到奈何橋頭有人悠悠歎氣,忽然便想起那時在人間聽到的一首歌:“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出自《國風·邶風·擊鼓》)”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喃喃著,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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