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侍的小廝將房門帶上，清麗的容顏蒙上一層烏雲。
    寧樂依秀眉緊蹙，轉眸看看少年欲言又止，猶豫片刻終站起身來，向著老人執了個晚輩禮，恭恭敬敬喚道：“郭爺爺”心裏卻將小廝罵了個狗血噴頭。
    天下間能出太傅之右，能得少傅一聲尊稱，能使向來驕縱頑劣的寧大小姐正正經經的人物，自然非比尋常。
    郭老真名郭奉孝出生世族，少年懷才譽滿京師，曾任先皇帝師列屬兩朝元勳，門下弟子雖隻數人，卻無一不受當今聖上依重。
    而寧樂依之父寧甄，當年正是投身郭老門下，得他悉心栽培方有今日成就。
    郭老剛落坐，眼前就推來一杯茶盞，他微微一笑，目光追溯著那隻手稍稍抬高，就瞧見少年神色淡漠的容顏。
    靜靜的打量之中，饒是閱人無數識遍風月的郭老，此刻也難免心驚。
    女子眉若春山，目似點漆，盼顧之間靈動靚麗。這般樣貌已數世間少有的佳人，但與身旁的少年一比竟遜色三分。
    少年貌雖美過女子，卻無一絲女相，眉眼之間更多的是俊秀與冷然。
    品了一口茶，郭老轉頭仔細看著眼前少女，輕撫白須，感慨道“經年未見，沒想到昔日的小丫頭，竟出落的如此娉婷…”
    話未說完便陷入回憶之中。
    此生，郭老隻見過一人，氣韻風華可與眼前少年比肩，可那人命運坎坷少年夭折。
    時至今日他還清晰記得，那人曾說過：絕塵脫俗，本就不容於世，怎能責怪世人無知。
    是啊，如此傾國傾塵，多半命數虧損，又豈能長存世間。
    郭老目露哀戚，仿佛一下又回到當年，九重宮門外，親眼目睹著清貴無暇的人白衣染血與世長辭。
    見郭老神色悲切，寧樂依麵上一窘，訕訕別開目光。
    幼時她曾與郭家子弟一道學文，郭府書卷氣味濃重，她生性活潑難以忍受，每每前往必定哭鬧不休，長大後對於郭府，更是望而生畏避之不及。
    一照麵，她尚且猶疑未料郭老竟能一眼識出，因而更覺窘迫。
    “坐吧”她的秉性郭老多少有些耳聞，指了一旁的座位意示她。
    輕舒一口氣，縱然郭老平和近人，寧樂依還是不免有些忐忑與緊張。
    待在郭府的幾載歲月裏，與郭老相處不過數次，然這數麵之緣，已足夠她比外人多一份了解。
    郭老為人看似隨和溫吞實則嚴於律己，學識之深見識之遠，絕非常人可及。
    寧樂依聰穎靈敏注重細節，往往喜歡從小事琢磨，就像現在她不明白早已寄情山水脫離俗事的郭老，為何會擔任風雅頌的客居者，也不明白這兩年間，風雅頌頻頻示好所謂何意。
    但她能感覺到兩者間一定有什麼關聯，而那真相是她不願去細致揣摩的，因為在她心裏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放下茶杯，郭老再次凝視少年，無形的威壓迎麵鋪展，氣氛漸顯壓抑。
    少年端然靜坐八風不動。
    “公子，可知我是誰”沉默半晌，郭老終是先開了口，慢悠悠的腔調是一貫文生獨有的儒雅。
    “先皇帝師兩朝元勳，郭老之名如雷貫耳”
    聞言，郭老搖了搖頭，笑道“素聞公子聰慧絕頂，今日一見果不其然，隻是…”不動聲色的瞅了寧樂依一眼，歎道“征言之師，亦是我”
    舉朝皆知，寧大學士寧甄，字征言，拜師郭奉孝。
    早在郭奉孝出現之時，少年就已猜透始末。傳聞他行蹤詭異天下難覓，但那不表示就真的了無蹤跡。
    一場偶然邂逅，一場往昔夙夢，注定他與寧府結下不解之緣。
    寧征言是少數知道實情的人，或許世人都難從耿直忠厚的學士口中知曉什麼，可凡事皆有意外，比如眼前這個予他如師如父之人，就是寧征言避無可避的存在。
    少年的心是存了一絲僥幸的，畢竟寧征言未將他的真實身份合盤托出，否則此時此刻，又豈會是這般禮賢下士的局麵。
    心知肚明的事，有時攤開挑明並非良舉。
    少年的神色幾番變化，複雜的目光，如淬火的三尺青峰銳利兼具。
    兀的，寧樂依站起身來，烏黑鎏金的大眼，燃燒起熊熊怒火，向著郭老叫嚷道“父親怎麼可以這樣”
    雖然隱隱猜到一些，可沒想到，從未想到，這場局她的父親會有參與，甚至還有可能利用了她，這讓她情何以堪…
    想起今夜種種，她又生生打了個寒顫，目光呆呆轉向少年，卻是無話可說。
    要如何解釋才能令他相信，她從未算計過他？
    “丫頭”郭老蹙眉回看她，不輕不重的歎了口氣。
    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絲絲情意，明眼人怎會看不懂，隻是…
    瞧了一眼少年，此人修眉逆長薄唇無菱，乃寡情薄性之相實非良胥。
    “此事與你父親無關，是老夫強求／逼問所得，現下說出來，是不希望公子日後錯怪好人”
    淡淡的語氣透著一股淒清涼意“老夫年適漸高早不奢求其他，但求社稷昌盛後繼有望。公子才情名動天下，今日得以見識了卻老夫終身憾事”
    句句感慨字字情真，寧樂依滿腔怨憤頓時不知從何發泄，隻惶惶看定少年。
    顯然她被郭老的話所動搖，或者她更願偏信，以此推諉父親的過錯。
    “郭老耄耋之齡，仍心係百姓憂心國運，實屬天下百官之典範”
    明明是讚美的詞，聽到耳裏，不知為何竟是字字透著嘲諷。
    “公子說笑”郭老渾然不覺，指了指一旁矮幾上放著的棋盤與棋盒，對著寧樂依輕言“丫頭，將它拿過來”
    見少年無異議，寧樂依方依言而行，將拿過來的棋盤擺在兩人之間。
    看了一眼放在棋盤上的棋盒，郭老輕撫白須，笑問道“公子，可曾聽說過盲棋”
    少年輕笑，流波化作的眼，蕩開圈圈漣漪，如出水白蓮豐姿清豔。
    沒有答話，他直徑將棋盒推置一邊，以行動回以最真實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