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九章 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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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高采烈跟他一起貼著大魚挖坑的人叫貊,是東夷濊國人,聽他說那裏還有好幾個夷國,但那些奇怪的國名他一個也不曾聽過,在他所熟悉的世界地圖上,那裏有個更籠統更簡潔的名稱,叫做朝鮮半島。秦時半島之上還是列國並立,到漢時,武帝伸手一指,那裏便成了大漢王朝的“滄海郡”。
從一出生起就卡在鋼筋水泥裏的一顆心,無須百煉,已自成鋼,雖然還稱不上刀槍不入,卻極少能被人戳中痛點,所以他改變主意,強迫自己走近那頭倒黴的大魚,並不是緣於突然覺醒的善意與同情。
傻貊又哭了起來,秦湛故意悄悄告訴了他,他剛剛一時憤慨說出的氣話以後都會一一實現,惡棍不僅會把大魚殺光,還會殺光很多其他的動物,不僅掌握了填平大海的方法,並且在做壞事這方麵,創意更是層出不窮。
傻貊哭著問他,難道就沒有人阻攔嗎?
他很坦白地說,有,但人數既少,力量又很微弱,因為這世上更多的是像他這樣的人,能夠心安理得對很多事情說我無能為力。
後來,傻貊實在哭得太慘,慘得連衛孔雀都看不下去了,這才嫌棄至極地吼了他一嗓子,“信他你才是真傻,這家夥怎麼會知道千百年以後的事情!”
於是傻貊便又高興起來,簡直跟重又被海水潤濕的大魚一樣高興。
秦湛也很高興,那條笨魚既沒拿巨大的尾鰭拍碎他的骨頭,也沒張嘴將他吞咬入腹,隻是好奇地張開那兩隻可怕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他脫下自己的衣服,吸飽了海水,蓋上它寬闊的後背。
三人合力在它身下挖了一條很長很長的沙溝,費盡氣力將它推滑到溝裏,終於解放了它幾乎要被自己龐大的身軀壓垮的心肺。
衛無疾覺得嬴扶蘇那壞到骨子裏的惡趣味,在碰到貊這個傻子的時候,暴露得格外徹底,不僅總說些慫人聽聞的話來嚇唬他,還非要跟他強作爭論,海裏到底有沒有一個海神爺。
貊說一定有,還說就連嬴扶蘇這個有點討厭的救星也一定是海神爺派來的。
嬴扶蘇說一定沒有,不然你叫他出來我看看。
貊叫不出,卻堅稱有,可嘴又笨,直叫那混蛋氣得跳腳。
秦湛猜想,靈魂等待救贖的心情與一頭擱淺的鯨等待海潮的心情,理應是一模一樣的,沒有人比他更希望傻貊能真的將海神喚出來,因為他很清楚,如他這般全無信仰的人,唯有真正的恐懼才能迫使胸中那顆因冷漠而日漸歪曲的心靈,獲得重新認識這世界的能量。
他其實沒做什麼,當然也做不了什麼,隻能根據有限的常識,將大魚的身體擺正,以免它自身驚人的體重壓壞內部脆弱的髒器與骨骼,再用濕衣裳蓋住它的身軀以保持體表的濕潤,然後就隻能不間斷地朝那大家夥潑水,來竭力延長它幹涸的生命。
傻貊篤定大魚都是啞巴,他笑說,它們都會說話,隻是聲音太低,低到隻有深海裏的同類才能聽到。
貊將大掌一拍,立刻手舞足蹈道,“可惜你沒長大魚那樣的耳朵,不然一定能聽見它已對你說了幾千幾萬遍謝謝!不過沒關係,我可以替它說!”
但吃錯了藥的嬴扶蘇太不討人喜歡,他還沒開口說那幾千幾萬遍謝謝,就又叫莫名其妙突然變臉的人嗆了一頓。
那人問他,“謝頂個屁用,你能給我金銀?給我布帛?還是給我你的珍珠?”
他再一次漲紅了臉,盡管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對方的要求過分,隻是他既沒有金銀,也沒有布帛,連主人的珍珠也叫其他的惡人拿走了,他就跟拿不出回報的大魚一樣,除了謝謝,給不了恩人任何東西。
貊從沒見過這樣嘴巴這樣壞的中土人,他說,你看著吧,潮水來不了的,等天一亮,漁民出海,就會將這條魚剝皮削肉給分掉。他說,我早告訴你,別白費功夫,老天爺要它變成魚幹,你抗議能管用嗎?他說,你肯定回不去了,跟這條魚一樣,不如就老老實實留在臨淄,說不定還能學得聰明點兒。可他嘴上這麼壞,一起淘沙的時候,他卻總會占住離大魚尾鰭最近最容易受到攻擊的地方,一起取水的時候,他也總取得最勤,入水入得最深,看顧大魚的時候,他連心跳呼吸都會暗暗記數,看顧得再沒有這麼仔細,所以貊雖然生氣,但比起那些對他和顏悅色。笑臉相迎,最後卻騙走他的珍珠,還背地裏笑他醜笨的人,他覺得這人似乎要好多了。
貊生在海上,從小就知道,大海具有無窮的力量。他這樣強壯,哪怕用盡全力也不能將大魚挪動分毫,可潮水漲起來的時候,不聲不響就能將它像小船一樣輕輕托動。
將大魚送進海中的那一刻,他決定喜歡那個壞人,那個看起來敷衍了事的人會小心地保護大魚的胸鰭,就算氣力耗盡,也堅持撐著它直到它笨重僵化的身軀重新適應海浪的沉浮,哪怕海水已經沒頂,卻仍舊拚了命的將它往深海裏送,貊不太明白,他明明那樣愛大魚,又為什麼會在一開始無比冷漠地轉身走開,但不管怎樣,大魚得救了,他也已經下定決心要喜歡這個跟旁人不一樣的奇怪的中土人。
大魚從海麵上消失的時候,秦湛才抬眼看向不知何時早已跳出海平麵的太陽,他像條死狗一樣筋盡力竭地靠在身邊人同樣疲憊的肩膀上,略覺遺憾道,“好像把日出錯過了。”
衛無疾忍著強光極目望向金鱗浮泛的海麵,沒等他將映入眼簾的情狀指給他看,立在身後的貊已又驚又喜地高聲喊叫起來,“啊!看哪!”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或許沒有鯤,也沒有鵬,隻有大魚,秦湛依著二人的指示將目光投向海天相接處飛起的浪花,海浪中潛出一頭真正的巨鯨,鯨背雖不至闊達千裏,卻大得像海中的浮陸,幼鯨跟在它的身旁,頭頂的氣孔噴出白色的霧柱,寬大的鰭賣力地搖動海水,拋灑出飛揚的水花,也許是嫌它的力氣太小,水中的巨鯨忽而揚起那大如垂天之雲的尾鰭,一下便帶起瀑布一般的白浪,沉沉的浪花落下,隻把輕盈的水汽留在空中,陽光在細密的水珠間穿行擠撞,又暈頭昏腦迷了路,於是水珠紛紛奪走自己喜歡的光束,齊心協力在海上拉扯出一道最明麗的虹。
衛無疾緊緊握住掌中那隻被砂礫打磨得傷痕累累的手,“你總能帶我看到……這世間最美的風景。”
秦湛收緊五指,回握住對方,他望著海中自由自在,歡快遊弋卻始終對著海岸的方向逡巡不去的大魚,眼中一邊微笑,一邊滾出灼燙的熱淚,“所以餘生無論我功高赫赫,還是惡貫滿盈,你也要似這般對我不離不棄,作陪到底。”
衛無疾輕聲笑開,在清晨燦爛的明光中,悄然吻去身邊人眼角與海水一樣鹹澀的淚痕,“它送你的禮物,真是美極了。”
“是有生以來,除你之外,我得到的最好的饋贈。”
這個場景,必須是要有一個特寫的,秦湛連角度都算好了,隻等寶貝媳婦兒投懷送抱,再打個激情四射的啵兒,但他萬萬沒想到,場務竟然把亂入的貊給放了進來。
所以當他猝不及防被一個粗壯的巨人一把箍進懷裏,又被一張拱成“O”形的大嘴重重啾在臉上的時候,真是整個人都嚇懵了。
貊咧開闊嘴,衝他嘿嘿一笑,他綠著一張臉,驚恐萬分道,“誰教你這麼幹的?”
貊鄭重其事,又略覺害羞地看了看同樣受到驚嚇,半天呆若木雞的衛孔雀,“我瞧他方才這般,令你甚是開心,大魚喜歡你,我也決定喜歡你了,所以也想叫你開心開心。”
這話沒叫他有半分釋懷感動,隻把回過意味來的衛無疾逗得大笑,秦湛盯著眼前那張懵懂率真的醜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連忙艱難地掰開身上鐵鉗一樣結實的手臂,“那個啥,這完全不是一碼事兒,你還是接著討厭我,這樣可能比較好。”
一臉無辜的醜漢聞言,默默垂下了那顆毛發蓬亂腦袋,“我知道了,你們中土人都說我醜,全都不喜歡我。”
秦湛神氣一餒,求救地望向邊上隻笑臉看戲一句話不說的人,“衛君,你對‘情敵’真不能是這個態度。”
衛無疾愛莫能助地瞧了他一眼,故作正經地抱牢了懷裏的佩劍,“說得好像我多麼心胸狹窄一樣,這世上若人人愛你,我倒是求之不得。”
秦湛記下,有機會得好好跟這人探討一下這話是真是假,眼下隻能他拍拍巨人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以後我們默默地互相喜歡就好,至於叫我開心的事,他一個人來就行了,我們中土人,這種事情都是固定一個人做的,一旦定下,就一輩子不能更改。”
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確定對方並非真的跟其他人一樣嫌厭他,麵上這才漸漸露出喜色,“那我以後不這般對你們中土人就是了。”
搞定了大魚和大貊,已是日上三竿,耽擱了正事不說,原本將自己打理得莊重整齊,妥妥當當的秦太子也徹底狼狽得像個野人,自然無法再去會見齊王,索性就從附近的漁人那裏換了些海產,先來一場海灘BBQ填飽肚子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