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國到秦國，從質子到王孫，從顛沛流離到掌印稱王，從四麵受敵到君臨天下，趙高一直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跟隨著他的君王，都說侍秦王如侍虎狼，他總覺得那都是山東六國的毀謗嫉妒，甚至直到他一麵聽著老侍官宣讀那道賜死的密令，一麵被冰涼的錦緞勒上咽喉時，他仍舊認為是他疏忽大意開罪了險惡之人才有此下場。
    再度醒來時，他知道自己還是趙高，但卻已不是原本的那個趙高了，他記得中車府令，記得《爰曆》六章，記得公子胡亥，記得沙丘失王，記得指鹿為馬，記得他是如何一點一點顛覆了這個君王原本希冀著傳至萬世的雄偉帝國。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確死有餘辜，可那一瞬間過後，他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沉沉墜入仇恨的深淵。秦國果真是亡在他趙高的手中嗎？他不過是個可憐的閹人，給人做了一輩子的奴仆，隻在主人離世之後，才戰戰兢兢嚐到一點權勢的甜頭，可秦國怎麼就這樣亡了呢？究竟是他的子嗣無能，還是他的臣子無能，又或者真是天命如此，要它二世而亡！
    君上啊君上……趙高做錯了事情，你罵我一頓，打過一頓，叫我改過不就是了，這輩子明明已經重新開始，這輩子趙高原本可以不犯那些過錯，繼續忠心耿耿再為君王做一世奴仆，陛下……你怎能如此狠心，竟會在一切都還未曾發生的時候即痛下殺手。
    不過……這樣也好，趙高若是不死，又怎能重獲新生，若不重獲新生，又怎會看清君王的鐵石心腸。君上……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就再賭一賭，秦國到底有沒有傳至萬世的運數！
    秦湛不會想到，在他穿成扶蘇小包子的第一天就無緣無故死翹翹的趙高竟然會在鹹陽城外的一處民居中睜開那雙被仇恨迷醉的眼睛，也不會想到自幼弟口中說出那句“叫胡亥，能做秦王”時，有人就已經在竭盡全力要將他父子苦心改寫的曆史拖回原有的軌跡。
    當然，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現在隻知道，他已經快被那隻傻鳥玩壞了。大難不死又加上陽光明媚，四下無人，對方走得好好的卻突然揪著他跳下馬來，光天化日就迫不及待上手解他的衣裳，他原以為天時地利人和，這麼熱情必是要做些愛做的事，褲子還沒脫就已經興奮得不行。
    誰料，他的手剛碰上對方的腰帶，卻被人徑直反擰到背後，衛無疾連推帶攘極不溫柔地把他按在一塊平坦的大石上，異常嚴肅地盯著他，低聲道，“臨走時，我向蜀中大巫討了一枚定魂的符咒，她說，隻要刺在你的後心處，就能治好你的離魂症，以後便會安安分分待在這副軀殼裏，再也不會走失，我怕你受疼，一直忍著沒動手，但是現在看來，還是刺上比較放心，你忍一忍。”
    秦湛一聽這話，還沒派上用場的下半身當即就嚇軟了一半，他望著對方從懷裏摸出的白森森的骨針，一臉抗拒地商量道，“不是啊……親愛的，你聽我講，封建迷信不可取，裝神弄鬼的話千萬不能信，我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啊！”
    衛無疾一旦決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所以任他從頭到尾叫得比殺豬還慘烈，他卻始終未為所動，隻將人死死壓在石麵上專心致誌完成手裏的工作，在他眼裏，那不僅僅是一枚醫病的符咒，反倒更像是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標記，他希望這個標記能夠一直留著，最好生生世世都印在這個地方，來生不管他變成什麼模樣，自己都能循著這個印記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秦湛倒不是排斥紋身，隻是這人不僅是個新手，手法還簡單粗暴得令人發指。紋身的原理，他好歹也了解一點，那就是染料必須進入真皮以下才能長久地保持，所以針具每一下都要確保刺進真皮，破壞真皮細胞，使染料能夠混合在破損細胞的周圍，保持一個穩定的狀態。隨著人體免疫係統的自我修複，大細胞會吞噬微小的染料顆粒，並最終長久地保存在細胞裏。令他難以忍受的不是針尖深一下淺一下戳進皮肉帶來的刺痛，而是針尖上帶有腐蝕作用的染料，完好的皮膚在強力之下破開，又被借著外物滲入皮下的藥劑毒化灼燒，盡管圖案的麵積並不大，卻仍叫他覺得整個後背疼得鑽心。
    說感同身受都是假的，衛無疾木著一張臉撐著背後那條“死狗”策馬跨過秦國西麵的散關時，才不鹹不淡回頭問了句，“真有這麼疼嗎？”
    秦湛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壓在他後背上，“衛君一定已經不再愛我了……”
    衛無疾擰起眉頭，忍了幾忍才沒將人踹下馬去，“你再裝一下可憐試試？大不了……我也叫你擺弄，隨你想刺哪裏便刺哪裏。”
    “你是有恃無恐才這麼說的吧，明知我舍不得。”
    衛無疾聽得這話，臉上才露出笑模樣，也不說或是或否，隻眉間漾出幾分暖色，就連與守關的兵衛交接印信時都莫名溫柔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