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猜想，一定是他沒將自己的表情控製好，盡管在昏天黑地的暴風雨中，可能根本就瞧不見什麼表情，但他的貿然出現的的確確嚇到了那隻孔雀，令那個其實從來也沒溫順過的人突然變成了一頭受驚的野獸，在他打開籠子走進去的一瞬間，毫不猶豫地朝他發起凶狠又暴怒的攻擊。
    積攢多時的怨氣就這麼被人一下子點燃，無法克製地在心裏蔓延出燎原之火，所以他將那張牙舞爪向他示威的傻鳥大力撞開時，隻做了兩件事——轉身無比利落地鎖上籠子，然後揚手爽極地看著唯一的鑰匙離開掌心徑直飛向萬丈深淵裏。
    他從沒耍過帥，因為自覺一直帥得很天然，但這一次顯然表現得很成功，被他帥到的人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咬牙掰開頸上合扣的項圈，撲上來便扼住他的脖子將他壓在囚籠內粗硬的鐵條上，他抬起緊攥成拳的右手眼看就要砸壞眼前那張被塗花的怪臉，卻又忽然心尖一顫，轉而用盡全力將所有本能的反擊變成了堅實的擁抱。
    衛無疾知道，他得掙紮，得先弄開這瘋子，再弄開這籠子，得將他帶出這死地，再將他送回到秦國，從前怎麼做，現在便怎麼做，哪怕痛苦已將他壓垮，殘存的理智卻仍舊不允許他忘記心中那早已根深蒂固的使命與責任。
    但他越掙紮，對方就抱得越緊，仿佛鐵了心要在連手腳也難伸展開的囚籠裏，跟他抵牾抗衡直到筋疲力盡。
    他眼睜睜望著頭頂山陵崩塌，遠處濁浪飛滾，身旁石崖顫搖，聽著大地的心跳轟隆隆就像低沉的銅鼓，而被他抵在身下死活不肯鬆手的人不知不覺中半個身子已陷進泥湯，他像頭絕望的困獸，在劇烈的喘息中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發瘋一般張口咬住對方的咽喉，無助地任由腥鏽的血水流入口中堵住他胸腔裏鼓動的淒慘的悲鳴。
    秦湛摸摸埋在頸窩裏磨牙吮血的那顆頭顱，無暇理會吞沒他聲音的究竟是風是雨還是這山林的咆哮，隻自顧自道，“蜀中有個故事，說的是一個青年，有天他外出之時，山神帶走了他的愛人，他遍尋不著，又急又怕，費了很多的功夫才得到愛人的消息，於是他便日夜守候在神靈拿取供奉時必經的那條路上，瞅準了時機，趁其不備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愛人，半刻也不停地朝來路狂奔而去，可人怎麼能逃得出神的掌心呢……”
    壓在身上的人緩緩鬆開口，慢慢側過臉來，輕輕枕上他的胸膛，在天崩地裂，萬物嘶號，泥沙俱下，洪流奔湧中倏得安靜下來，他拍拍懷中人的後背，繼續說道，“神靈也許覺得從凡人手中搶奪實在有失身份，所以想盡辦法叫那青年主動放手，於是他將那人緊緊抱在懷裏的愛人變成醜陋的怪物，變成發狂的野獸，變成燒紅的烙鐵，可他就是死也不肯放手，直到無可奈何的山神將他的愛人變回原來的模樣，讓他們永遠在一起。”
    衛無疾看看狹窄的山穀兩側錯移消融的陡坡與山隙間噴薄而出的怒濤，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但這樣真好不是嗎，他終於可以理所當然地妥協放棄，忘掉所有或對或錯的理智與堅持，投進他渴慕已久的溫存裏。
    他聽出來了，這人是在暗諷他是個醜陋的怪物，像個發狂的野獸，可看在故事的份上，他還是老老實實地伸出手用最後一點餘力將雙臂與身體牢牢鑲嵌在對方的身上，這裏所有的山石草木都能為他作證，是這個人死都不肯放手，而不是他有意將他拖上絕路。“又來騙我，蜀中從來沒有這樣的故事。”
    秦湛輕笑兩聲，“以後就有了，那個勇敢的青年就是我，而那個無論變成什麼模樣我都會緊緊抱住不鬆手的人，就是你。”
    近在咫尺的人並不說話，隻朝他越貼越緊，他望向四周鋪天蓋地滑灌而下迫不及待要將一切吞噬殆盡的漿泥，“衛君不打算做點什麼嗎，如果千百年後，你我有幸重見天日，哪怕到時隻剩兩具白骨，也該是以最親密的姿態再見世人。”
    衛無疾叫那人眼中堅定又坦然的笑容燙得心頭一熱，扳正那張他愛極的臉，心領神會咬上那雙默契分開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