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滾動的沙沙聲就像漫山遍野的毒蛇，吐著猩紅的信子，翻出恐怖的獠牙，朝著混亂的溝穀聲勢浩大爭相進發。
    秦湛呆呆站在雨幕之中，望著扶老攜幼尋路避險的山民，風裏驚急的號角，尖銳，緊迫，又截至了當，比他苦費的所有周折都來得管用。
    將他從暴怒的人群中揪扯出來的衛氏家臣，推給他一把鑰匙，一臉惶惶叫他去找那個他們談而色變，也許根本就不想帶回來的人。
    他說好，腳下卻一動也不動，隻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他，山穀中的那些人是不是都能夠平安走脫，對方幾番催促，已是叫天邊滾雷駭破心膽，“死到臨頭，誰不自救，鵠角已鳴，哪裏還輪得到你來操心？”
    來人說罷，也不再管他應命與否，便慌忙奔逃而去。
    秦湛點點頭，他慚愧的是，沒能真操上那份心，卻也感到慰藉，至少，已用盡所有的力。
    衛無疾後悔極了，他後悔臨走時寫的那封信，後悔叫母親轉達的那些話，後悔他故作灑脫說的一個又一個謊，他做的每件蠢事都是希望自己喜歡的人，在他不在的日子裏，能夠轉身就把他忘掉。他想學著偉大一次，可是全都搞砸了，他心裏希望的其實是，無論我是死是活，你得想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想我，什麼事情都不做，就隻是想我，最好想得神思恍惚，魂不附體，想得廢寢忘食，度日如年，想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然而每當這樣念想的時候，他又會默默問自己，你……果真舍得嗎？
    他答應那女人回來給蜀人一個交代，卻不清楚究竟怎樣才算是交代，所以他一聲不吭任由那些人除盡他的衣裳，塗染他的身體，像畜生一樣將他鎖進囚籠。很快，災難便又要來了，他能預感到這一定是一場比他出生時更加悚怖的災難，他一點也不難過，反倒慶幸終於可以自此安心，再也不必苦苦追問過往的是非對錯，也不必再去埋怨對他恨之入骨又避之不及的親族，誰都沒有錯，錯的隻是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來到這世上。
    可他既然如此天人共怒，罪大惡極，為什麼還會有人在乎他呢？
    不……那人已經不在乎他了，他說了傷人的謊話，隱瞞了不堪的身世，甚至在他危在旦夕的時候，一刻也沒能陪在他身邊……為什麼搖動的山川還不崩裂，山後積藏的洪泥還不泄流，別再給他時間來後悔了，別再折磨他了，他真怕再晚一刻，自己就會改變主意，推倒心裏所有無私的期盼和虛偽的祝福，巴望著他的愛人就在這一刻出現，無論他變成什麼模樣，都願意對他不離不棄。
    震顫的泥土混著雨水，一點一點從腳下消失，山間滾動的碎石追著地上的枯枝慢慢彙聚合流，秦湛找到他的孔雀時，附近的守衛早就跟這山間的鳥獸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隻有那隻傻鳥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座關押野獸的囚籠裏，除了一條遮羞的底褲，身上再無一件蔽體的衣物，漆黑的油料從頭臉，胸背，腰腹，四肢畫滿了驅魔鎮妖的符咒，生鐵鍛造的項圈緊緊卡在喉頸上，沉重粗糲生鐵將下頜磨出一層又一層難看的血痂，項圈上綴著一條鎖鏈，鎖鏈的另一頭牢牢銬在鐵籠上，散亂的長發有一些纏在鐵索上，一些絞在項圈裏，更多則混著泥水服帖地垂落在前胸後背上。
    好的希望從來落空，壞的念想往往實現，衛無疾望著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的人，終於明白，這才是上蒼跟他開的最大玩笑。他想往前，可是鎖鏈死死銬在頸上，他想逃走，後背卻又重重撞上牢籠，周圍的響聲越來越大，兜頭砸下的風雨越來越急，他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證明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產生那該死的念想……不是故意祈求老天將他送到這險惡之地……更不是真的要什麼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