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開，混沌之中自有性靈，故而下生河嶽，上賦日星，而餘下河嶽不收，日星不留的，便落入人間，化為一雙混沌靜默的眼睛。
    嬴政一手穩住麵前人的腰背，一手抓住胡攀亂跳的貓崽子時，低頭便正對上這樣一雙眼。
    他見過蘭池宮中正氣凜然，冒死投見的李斯，見過鄭國渠上風餐露宿，枯槁憔悴的李斯，見過朝堂之上蟄伏隱忍，堅執穩重的李斯，見過帝王座下平步青雲，位極人臣的李斯，也見過沙丘行宮瘋癲悖亂，失心叛逆的李斯，盡管神情風貌盡皆不同，但那雙眼睛卻從不會叫人認錯。
    所以，眼前這個人，即便發髻斜亂，麵色慌張，形容慘淡，半點不複旬日裏的沉練從容，可他知道，這一定又是一個他不曾見過的李斯，令人詫異，也令人好奇。
    歪歪扭扭的領口中露出橫突的鎖骨，臂彎裏的腰身瘦削僵硬，骨架分明，兩具隔著輕薄的外衫幾乎擠在一處的軀體，一具雙腳拔地，穩如泰山，一具虛軟難支，手足無措。
    嬴政不曾想，憋了一路的斥問，會麵之時，最先衝口而出的，竟是那句慍怒之中更見關切的——“怎麼弄成這幅樣子！”
    李斯回過神來，急忙站直身體，與人拉開距離，滿臉愧色正要屈身下拜，卻又被人一把捏住肩膀提將起來，他半是窘迫半是羞慚，一心隻想旁扯遮掩，可秦王手中叫人忽略半晌的貓兒，已撩起尾巴“喵”叫一聲，替主人做了回話。
    嬴政看了眼亂糟糟一團的屋子，隻將手裏亂彈腿的貓往麵前人懷裏一塞，便兀自上前動起手來。他生性慣愛整潔條理，看不得半點淩亂邋遢，好在從前與母親棲居趙國，遠非那等不食人間煙火的王孫公子，這些事情更全不陌生。
    李斯見狀，倍覺惶恐，正要上前阻攔，懷裏的貓卻又一爪子摁到他臉上，預去外間招呼侍人，這才想起長子離國多日，少子又在外遊學，公主日前也已回宮小住，府中仆隸早叫他打發到外院輪休去了。
    秦王摞齊案上的竹簡，撿起地上翻倒的貓盆，回頭吩咐道，“抱好你的貓就是了，寡人替你收拾。”
    “君……君上！不然君上替我瞧著貓兒，臣來料理便好！”
    嬴政看向那個麵有難色的人，跟那人懷裏扭來動去，仿佛極不舒坦的活物，一時頓生自責之心，君主賜贈，誰能抗拒，也怪他信口一說，忘了問這人是否喜愛，大意疏忽，反倒給他平添負擔。
    君王並不接話，隻伸手掂起他懷中掙紮的寵物，徑直掛上自己的肩膀。
    簷外所有如期而至的狂雷激電，暴雨鳴風，仿佛都在有意安撫他的情緒，李斯知道，這人怕是忘了他前來的目的，可是他卻忘不了臨門四目相望時，對方眼中的怒氣。
    他若理智些，現下便該及早請罪認錯，否則即便暫緩一時，想來也免不了秋後算賬。可他什麼也不想做，他的貓兒終於不鬧了，不僅不鬧了，而且正裹著君王的衣角睡得正香，他的屋子也整整齊齊恢複了原樣，被抓破了皮的手背，點了藥膏，已止住疼痛，藥裏還彌散出令人心曠神怡的絲絲涼意，他的麵前有一缽越吃越多的菱角米，而他的君王正全神貫注地跟一隻結實的老菱角較著勁。
    他想，一定是他老無所依，越發害怕寂寞，所以竟會如此荒謬地期待這場雨能晚些再停，至於晚到何時，也許到月華初升，也許到燈火流盡，也許到山河永寂，也許到江海潮平。

    作者閑話：

    大白鵝：君上，這集曲子就用《六月的雨》吧，多應景！你來友情唱一個吧！
    秦王：嗬嗬
    大白鵝：哼，都抱到了還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