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的天跟君王的臉，究竟哪一個變得更快些，恐怕誰也說不清楚。
    憂心忡忡的老侍官瞧瞧頭頂仿佛隨時都要兜下雨水來的黑雲，急忙緊走幾步，追上前頭一身鬱氣，腳下生風的君王，壯起膽子再度規勸道，“君上，天要起雨了，還是先行回宮吧！”
    君王心底壓著一股悒火，卻並不想對不相幹的人撒，所以強忍怒氣並不回頭，隻冷聲喝道，“莫在此處胡言亂語，今日事，今日畢，寡人行事，何來半途而返之說！”
    老侍擦擦額上熱汗，暗自歎息一聲，步子不覺愈碎愈緊，“君上若要詢問，將使君召至殿前便是了，何必親往？三九暑天，冒披溽雨，君上縱然強健，也不該這般不顧惜身體，老奴知而不勸，如何對得起先王的在天之靈啊……”
    秦王深吸一口氣，被人念得簡直連頭皮都開始發炸，他惱煩至極地掃了眼隨行衛士，終於忍無可忍低吼道，“還不將這羅裏吧嗦的老宦給寡人拖回宮去！”
    黑衣甲士立時聽命上前，屈身伏地背起老令官，將人穩穩馱住，當即轉身大步回返。
    “君上……且聽老奴一言哪！使君也是為了君上著想，君上不能責罪忠臣哪！”
    嘶啞聒噪的疾呼仍舊不依不饒沒完沒了地纏灌入耳，忠臣！忠臣！你們都是忠臣！隻有寡人是昏君！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會有人告訴他，燕丹的人頭早被李信帶回了秦國，也會有人告訴他，究竟是誰搶先一步拿走了那東西。
    國事之上，隻要於秦國有益，無論李斯怎樣自作主張，他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作為秦國未來丞相的不二人選，那是權力，也是義務，可這樣一聲不響地幹預他的個人恩怨，實在叫人不能容忍。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窺視他的內心，而那人不僅大著膽子揣摩清楚了，還不聲不響地給了他最大的諷刺與難堪。先生啊先生，你料理好秦國不就是了，隻要料理好了秦國，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寡人也能想辦法給你摘來，可你為何還要多此一舉自找麻煩？
    李斯不會想到他的君王會在他有生以來最為狼狽的一個早上登門造訪，又或者說，自從君上送了他那隻貓，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狼狽之中度過。隻是唯獨今早狀況迭出，糟糕到他連向不缺席的朝會都耽誤了。
    他也不知為何，七尺之軀，不懼豺狼虎豹，卻偏生懼怕那等爪尖牙利一身軟毛的活物。貓兒原先的確甚為乖巧，隻是此物天生性靈，不幾日便也察覺到他心存畏懼，漸漸竟開始肆無忌憚胡攪蠻纏。
    李家蒙恩受賞，不計其數，若是君王所賜，他自當交與家侍好生照管，可黑鷹令長親自帶來幼貓之時，偏偏用了一個“贈”字，一字之差，即是天壤之別。
    昨夜燈下苦熬，早間困意未消，晨起隻覺頸間癢熱，誰料伸手一摸，毛絨絨一團活物當即嚇得他手足無措滾離臥榻，結結實實磕在地下，歇了半晌才勉強撐起一身老骨頭。好容易緩過氣，正要起身，那貓兒不知何時又撒歡一般鑽到了他掌下，手掌未及使力，耳邊頓時傳來一聲戾叫，驚得他險些以為自己將它壓死了，又急又怕將活物捧進手裏，直到小奶貓反應過來重重撓了他一爪子，他這才長舒一口大氣，稍稍放下心來。
    一如既往喂食，洗澡，理毛，布窩，苦苦折騰一早，直到日頭高起，終於勉強披上了那件又叫貓兒撓破衣角的朝服外袍。
    李斯最後看眼安頓妥帖，似乎終於老實下來的寵物，慌忙急火抱起案頭書簡，便預備奪出門去，不想看似熟睡實則警醒的貓兒見主人又要離它而去，立時“嗖”得竄出自己的小窩，飛到主人腳下。
    李斯見狀隻覺心衰力竭，正要不管不顧，強行出門，毛球竟也跟著翹頭揚爪躥跳而起，直朝他背上投撲過去。他下意識疾行兩步朝外奔逃，房門卻倏得叫人拉開，他腳下來不及止步，已迎頭撞上一具結實寬闊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