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有心事？”高漸離望著身旁一路行來似乎很有些心不在焉的人問道。
    荊軻聞言，急忙回過神來，舒展眉頭，麵無異色道，“一時走神，賢弟勿慮。”
    這人向來不會說謊，高漸離便也不疑有他，想起即將前去拜會的高人，不覺越發腳步輕快，懷抱弦築，徑往前去。
    荊軻落在後頭，腦中又不覺想起那日田光先生所囑之事，他與太子向無交集，如何唐突拜會？先生雖並未言明因由，但他也隱隱能夠感到，勞動太子尊駕，想來絕非小事，他生性平和，不意卷入權勢紛爭，當年遊經榆次，與蓋大家談論劍術，路過邯鄲，與魯句踐爭執博局，對方每現怒色，他即拜退趨離，縱然屢屢以怯懦見笑於人，亦不願與之針鋒相對。如今良友在側，有雅樂弦歌，有高山流水，有萬般自在，多年漂泊，方得一片安然樂土，怎忍為浮名虛利，自毀於沼泥之中。
    荊、高二人來得比秦湛想象中要早得多，早到他完全沒有時間按照預想中那樣，擺出一副遺世獨立的高人模樣，然後再端起架子故作心煩閉門不見，待醞釀出傳說中山人隱士的神秘之感，再等對方三顧茅廬，最後皆大歡喜，也借點兒名人光環，留下一段千古佳話。
    可現實往往事與願違，大清早在他第N次把竹管鑽裂時，家裏那隻糟心的孔雀，終於抽風地狠狠給了他一腳，“你一天到晚就不能幹點兒正經事！”
    秦湛抹掉臉上的雪屑，拾起掉在地上喑啞的豎簫，突然很受傷地看了眼麵前氣急敗壞的人，誰說他一天到晚不幹正經事兒來著？昨天不還給城西的王木匠殺了一頭豬嗎？
    “你不那麼粗暴會死嗎？”
    衛無疾提起佩劍，“你有耐心，我沒有，難道整日坐在那裏剁竹子，燕太子便會自動將人送到跟前嗎！”
    秦湛伸手拉住火急火燎一身毛躁的人，“坐等時機，確是下策，可即便你有本事出入王宮，有把握將人安全帶回嗎？更何況，異國十年，未知初心安在，如何莽撞行事？”
    麵前人聞聽，忽然冷冷一笑，“何為‘異國十年，未知初心安在’？少君之言，莫非連我大秦銳士也不信？銳士營存世至今，未有一人背主叛國，如今竟見疑於主君，衛無疾身為黑鷹令長，難辭其咎，無論那人是生是死，我定當弄個清楚明白，給少君一個交代！”
    不料隨口一說，便又叫人記上一筆，他望著眼前瞬間變臉，腦洞清奇得簡直不可理喻的人，沒奈何道，“莫說隻是以防萬一，即便果真心存疑慮，又能怎樣？”
    “至少君上從來不會質疑我等。”
    秦湛張張口，一時竟覺無言以對，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自己最怕的，便是旁人拿他與君父做比……
    這殼子是公子扶蘇，是秦國儲君，是普天之下最應該萬眾矚目的人，可這靈魂卻隻是個賣笑的戲子，曾在最複雜多變的世界裏奮不顧身追求不切實際的所謂理想，也曾在最浮華墮落的圈子裏一意孤行掙紮求生。他的心總是來不及拔出泥潭又跌進另一個汙濁的染缸，即便一夢倒轉千年，可以有機會從頭開始，他卻再也學不會古人的光風霽月，坦蕩無私。
    都說，凡星永遠成不了太陽。更何況他隻是時空夾縫裏迷路的微塵。
    人在受到傷害的時候，會本能地選擇自我保護，他預感到胸腔中那顆好不容易袒露的心髒又在迫不及待地長出斑駁的外殼，生出尖銳的利刺，隨時準備刺傷身邊最珍惜的人。然而氣歸氣，他又能將對方如何是好？再說這隻孔雀也不是第一次智商情商一並掉線，就算他這裏心塞至死，那人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抬手握拳捶了捶發悶的胸口，再一次認命望天，除了朝著對方的期望拚命努力，並抓緊時間叫自己這顆玻璃心百煉成鋼，想來別無他法，難不成他還有膽子說後悔，提分手嗎？
    於是，若想不吵架，唯一理智的辦法，便是在開口說話之前，先把手鬆開。
    如他所料，那人果然也正在氣頭之上，五指方一鬆懈，便被人大力甩開。他望著對方大步遠去的背影，突然很想告訴他，衛無疾，我隻是個普通人，不要對我有太多期待，我怕有天筋疲力盡，你會因為失望而後悔莫及。
    負氣出門的人，行了半裏不到，便莫名其妙頓住了腳步，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早不見影子的草屋，突然覺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難道不應該追過來嗎？果真倒貼的不值錢嗎，誰叫他不是那個使心用幸的李孟昔？想起情敵，心情不覺越發沉鬱，他剛欲提步便走，下一秒卻被身後乘風而來的樂聲絆住了邁出的腳。
    一支幽寂的曲子在呼嘯的北風中若有似無，時斷時續，低沉婉轉，脈脈生情，卻又在如泣如訴中急轉而上，於茫茫然天地之間徘徊遊離，而千言萬語，來不及訴問，便又沉沉落下，隨波逐流歸於一片寥寥落落的和緩悠揚。
    如果可以，衛無疾真想刨個洞鑽進去，十分沒麵子地去而複返，是他這輩子幹過的最丟臉的事情，可直覺告訴他，不丟這個臉，丟的就有可能是心上人，他能隱約感到自己說錯了話，可究竟錯在何處，卻又一時想不清楚，好在那人跟他提過，沒什麼是親頓嘴兒解決不了的問題。
    於是荊軻高漸離二人前來拜訪之時，看到的便是庭院之中，兩個男人衣衫不整滾在雪地裏。荊軻心知非禮勿視，急忙羞愧地別過臉去，高漸離反應慢去半拍，見狀頓時驚異地瞪大了眼睛。
    衛無疾鬆開被自己不帶半點技術含量，強行摁在雪地裏壓得快要斷氣的人，殺氣騰騰一眼瞪了回去，“看什麼看？沒見過嗎。”
    秦湛伸手勾住對方的脖子，翻身將人壓回身下，“簡直笨死了，別管旁人，我先教會你什麼叫接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