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景流年，不縈方寸，光陰可惜，卻留之不及，燕丹從那些飽受磨難卻一事無成的過往中拉回神思，瞬間隻覺如冰著體，冷徹腑髒，曾經丹誠相許，對他言聽計從的人，已經無情地奪走了他的夢想，更諷刺至極正將其一一實現。天不假命於燕，他認了，可誰做這天下之主不成，為何偏偏要是嬴政！說好的患難與共，如今燕丹淪落至此，阿政，你怎能心安理得坐擁萬乘？他望著座上一籌莫展的王父與誠惶誠恐的朝臣，忽而冷冷清清灑然一笑，“曹沫投匕，桓公不複侵魯，專諸擘魚，闔閭乃成王業，聶政鼓刀，仲子大仇方報，燕趙多豪俠義士，何愁無人為君分憂。”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彼路斯何，難有歸期。虎狼之地，孰敢安居。我心傷悲，無日可止。其為父也，不恤不憐。嗚呼!普天之下，莫識我哀……”少年推開窩在腳邊胡蹬亂蹭的毛團子，淚眼汪汪瞪著眼前愁容滿麵的人，一時忍不住又伏地大哭起來。
    衛王連連歎息道，“子南吾兒，你莫要哭了，秦國遣使致書，強要我兒入秦，為父也是無可奈何，趙韓接連亡滅，魏之安存，尚不知還有多少時日，更何況吾區區一屬地。”
    “秦人要來，直管來好了，我才不怕！叫我入秦給人為奴為婢，那是萬萬不能！”少年賭氣恨恨說道。
    衛王彎腰坐向室中錦榻，語重心長道，“難道是為父狠心，非要吾兒遠赴他國，仰旁人臉色過活嗎？可秦人來了，上陣殺敵，流血犧牲的還不都是我衛國百姓？子南，吾國雖靡，卻不可頹，汝為王孫，可以沒有才智勇力，卻不能沒有擔當。”
    少年通紅的雙眼，不覺又淌下兩行熱淚，他抬頭看著父親黯然困窘的神色，張張口，卻是再沒說出反駁的話來。
    內侍轉入廳中，通報來人，衛王皺起眉頭，看眼仍舊默不作聲委屈至極的孩子，擺手道，“荊卿來了，叫他再指點你一番，來日孤身在外，有些武藝，也好作防身之用。”說罷，縱使於心不忍，卻勢難由己，終於還是戚戚然起身離去。
    聞聽友人前來，少年急忙抹掉眼淚，整飭衣衫，被主人推翻在角落裏遭了半晌冷落的小狐狸，瞧見門外之人，立時發出一聲歡快的咕叫，興高采烈拔腿躥將出來，跳進那人懷中。
    男人眉目疏朗，步伐穩健，一雙棕亮的瞳眸溫穩淳和，雖負劍而來，卻難掩一身寬厚的氣度，他伸手抓住飛跳入懷的小東西，捋順狐狸頭頂錯亂的茸毛，重又送回少年身邊，爽朗一笑，“公子何事傷感？”
    少年吸吸鼻子，親親懷中愛寵，“去國離家，哀莫大焉，荊卿，以後你要幫我好好照顧阿角。”
    男人想起一路來時宮人的竊竊私語，眉間亦平添鬱色，“非去不可嗎？”
    少年咬緊下唇，想起未知前路，更覺滿腹辛酸，他性野貪玩，常在外間遊曆，雖對父君撒嬌耍賴，胡攪蠻纏，心裏卻比誰都清楚，莫說秦國，諸國之中，哪國君主要衛國遣質朝覲，衛之君臣也說不出半個“不”字，區區一城之地，國中之國，早已幾度亡廢，哪裏還有資格與諸強議榷協商？
    “衛國雖小，卻於我有生養之恩，我長大了，正要為父君分憂解難，如今國之有命於我，我豈能做縮頭烏龜？秦人雖惡，我卻半點不怕！”
    少年一番慷慨陳詞，隻換來男人莞爾一笑，路遇小友，一見如故，獵狐相贈，因成至交，幾番盛情難卻，這才依照前約來到衛國，誰料留不多日，彼又要離家遠行。
    想起過往苔岑之誼，幾度釃酒問琴，走馬擊劍，無限歡愉，竟止於今日，少年麵露赧然道：“荊卿，是子南耽誤了你，我知荊卿才幹，故邀子前來，原以為君能一展所長，誰知衛國竟頹落至此，父君不能用賢，群臣不知奮發，實莫可奈何也。”
    男人抬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眼中是慣有的溫和包容，他搖頭坦言道，“公子言重了，荊軻前來，乃赴友人之約，不為物與名，路途遙遠，可要我隨護左右？”
    少年麵上露出兩分驚喜，隨即又神色落寞婉言相拒，“子南入秦，為奴為質，怎能拖累吾友一同挨苦受難，如此，君之才能何時才得施展，君之誌向何日才可達成？”
    男人聽罷，沉默良久，“荊軻孑然一身，向無大誌，隻想四方遊曆，看遍世間美景，覓一二知己，汲泉煮酒，擊劍長歌，唯此而已。”
    一夜西風過，凋盡苑中花，比肩而行的人風神晏雅，身後雖隻蕭蕭一季，卻足叫人悅目賞心，國人皆知李家長子聰慧機敏，博聞強記，進退得宜，向為君上愛重，待來日及冠入朝，前途當不可限量。
    “豎子處事拖泥帶水，若再晚些歸家，怕是連你長姊婚事都要錯過。”
    “孟昔與萱兒兩情相悅，月前已求寡人賜婚。”
    “歲末及冠，正是良辰，好事成雙，婚期便定在彼時。”
    “扶蘇近來無事當安守宮中，操持萱兒婚事，喜事難得，務必精心。”
    ……
    君父一字一句，言猶在耳。秦湛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意外，才能練就一身處變不驚的本領，好在他時刻記得一國太子應有的風儀與姿態，於是應諾，領命，附言，拜退，一如往日，完美無缺。
    自出議政廳，一路靜默偕行，不知不覺已穿過大半個宮苑，李由終於在壓抑到幾乎叫人無法呼吸的僵持氣氛中忍無可忍頓住腳步，“你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眨眼間已越出自己數步的人聞聲這才停下步子，李由遲疑地伸出手去，卻連對方半個衣袖也未曾碰到，他聽到那人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扶蘇願阿姊，姊夫……花開並蒂，白頭偕老！”
    爽歪歪虐完自家兒子的秦王，看眼金柱之後懷劍而立一言不發的玄衣人，頓感氣悶道，“天下事尚不及此一幫豎子難收拾！”

    作者閑話：

    突然覺得秦王爸爸好萌好萌哈哈哈，真是一章也存不住的我，雖然這會兒已經太晚了，還是發發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