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必以亡秦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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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曷喪,吾及汝偕亡!刀劍出於吾等之手,莫非今日要坐等強鋒加於吾等之身?生而為匠,世世為匠,一生勞苦,饑餒交集,死而填沒荒塚,盡成野鬼孤魂,難道是天鄙我等匠人嗎?今斷我頭頸者,戮我兄弟者,坑我骨肉者,非秦也,吾之父君也!諸君果欲坐以待斃乎?”
明宗憂心忡忡站在眾人之外,日前坊中已嚴令進出,近日更是流言不絕,都說秦人打來了,宮中傳出王命,為防匠人降秦資敵,欲將城中為匠者悉數坑殺,以絕後患,此訊一出,人心惶惶難安,眾人坐臥不寧,好事者更是屢屢煽動群情,以圖造亂。
“師弟,你作何想?”相山甫看向身旁愁眉不展的人,啟聲問道。
明宗搖搖頭,“王上非殘暴之君……當不至為此。”話雖如此說,可想起慘死坊中,屍骨難尋的父親和至今被蒙在鼓裏的母親,還有柔弱無依的妻子跟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又猶疑彷徨起來,王者若果憐惜隸民,他一家何至於此!他尋仇而來,雖已抱定必死之心,可機緣巧合峰回路轉,不但大仇得報,如今還被坊主破格提拔為坊中小令,已是再無求死之心,可上官若果真要取他性命,能逃得過嗎?他想了想,還是將目光投向了冷靜多智的師兄,“我也沒有主意,師兄以為我等該當如何?”
相山甫於坊中奉職多年,曆事甚多,心知齷齪如甄悼子者,絕非一人,他雖常懷君子之誌,卻不吝以最險惡之心來揣測旁人,所謂“害人之心莫可有,防人之心莫可無”,不過全身之道爾。他沉吟一瞬,坦言道,“自那晚公子葳將令長帶離造器坊,已有數日,令長久不歸,一生,一死,汝自評斷。”
明宗依言思之,既而心頭驟凜,秦湛雖口口聲聲以恩人相稱,可究竟是誰救了誰,他心裏還是清楚的。相處日久,也早知公子葳與其二人情誼深篤,公子不聲不響將那人帶出造器坊,必有原因。若為求其生,豈非反證坊中匠人必死?若為致其死,摯友尚能加害,如何還會顧惜他們這些卑鄙的匠隸?
相山甫眼見對方似有所悟,心中也深感慰藉,這個師弟雖不善揣摩世情,卻也絕非駑鈍之人,“君為坊中令,當此危急存亡之時,已是身難由己,且靜觀其變,勿違眾意。”
明宗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周圍神色各異的匠友,心生困頓,眾人加之以青眼,與其說殷殷期待,不若說虎視眈眈,群意不可逆,進之必死,退之難能。
密葉不見歌鳥,夏末已落香風,碧葉點黃的藤花架下,韓葳靠著掛果的藤木怔怔出神,那晚的事情一直擱在他心中不能釋懷,他從來不知道相府竟豢養了那麼多厲害的死士,丞相在韓已是權勢滔天,收斂這些爪牙卻又要用來對付誰呢?他將子房看成最重要的朋友,可在對方眼裏,他竟是個一無是處的草木之人,他覺得阿湛最是值得信賴,可到最後,他竟連對方到底是什麼人也不清楚……
好在,上天把韓貞送回了他的身邊,母親常說,無情最是帝王家,隻有韓貞是個傻子,自己將他害得那麼慘,那人卻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在他孤立無援時不計後果挺身而出,想到安睡宮中尚未蘇醒的人,他忙將手中最後一把餌料拋進池塘,起身轉回宮去。
甫一進門,韓葳隻覺眼前青光一閃,再看竟是一隻玉枕不偏不倚迎麵飛來,好險不險堪堪側身閃過,凶器隨之便“啪”得一聲砸在門幫之上,摔得四分五裂,他正慶幸自己躲得快,免去了破相之災,房中人已提劍邁出,“再作阻攔,我便當真不客氣了!”
他見狀,急忙搶上前去扶住對方,“韓貞,你有傷在身,要到哪兒去!”
“滾開,我不姓韓,也不名貞,你認錯人了!”韓葳猝不及防被人大力揮開,腳下踉蹌兩步,眼見便要跌向一地碎玉,卻被背後伸出的一隻大手穩穩扶了個正著。
韓王安拉開狼狽的幼子,看向這個十三年未在身邊的兒子,“更名也好,易姓也罷,難道你還能將一身宗室血脈盡數瀝除嗎?”
韓貞冷眼望著麵前名為“父親”的男人,諷刺笑道,“宗室血脈,當值幾何?莫說區區宗室,即便王上於韓又能做得幾分主?”
盡管隻有短短的一瞬間,韓貞還是看到了男人麵上屈辱難堪落魄頹敗的神色,對方早已不是記憶中原有的模樣,剛硬的須發在他離開的十三年中,不知不覺已點染霜雪,威嚴凝重的麵目,也被時光刻下深深淺淺的條痕,連那幅稱不上魁梧卻挺拔英健的軀體也已被家國重擔壓得彎曲佝僂,沒有意想之中的破口大罵,也不像幼時那般對他大打出手,男人隻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終了隻有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和一句最不負責任的話,“是寡人對不起你們母子。”
他張張口,卻無言以對,任由那個老態漸顯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視線中的時候,韓貞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他真恨他,可又不知該如何恨他,如果身後無人照拂保護,小小稚童,如何逃出偌大宮苑?出得王城,又如何落腳謀生?他全無天分,因何會被劍祖傳人納入門下?不事生產,如何十數年衣食無憂?若不是師父親口所說,他永遠也不會想到那個在暗中一直默默關注守護他的人,就是他以為的最自私冷漠的父親。
韓葳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隻知道母親認出了這人背上的胎記,父親也對韓貞的出現沒有半分驚奇,他對重逢感到欣喜,卻又不知如何跳過這一無所知的十三個年頭,重回當年的相親相愛,兩小無猜。未等他想明白頹喪落寞的父親與掙紮彷徨的兄長,到底哪一個更需要開解寬慰,隻見麵前人肩頭的傷口已慢慢暈出血來。
城外千帳燈火,燃透漫漫長夜,城內萬家惶惶,人影叢亂,張平大刀闊斧坐在正廡之中,兩個兒子,一個披頭散發,渾身是血跪在麵前,一個屍身冷透雙眼怒睜躺在腳下。
“衛我家邦,吾兒死得其所。”
張良抬起那雙晦暗的眼眸,“父親難道不問問阿弟究竟是怎麼死的嗎?”
張平一把提起兒子染血的衣襟,“大敵當前,我兒自是力敵身亡,為國捐軀,豎子焉敢胡言亂語!”
張良點點頭,一張被血跡塗花的麵孔終於再一次露出妥協的神色,他張開嘶啞的喉嚨,一字一頓喃喃自語道,“阿弟,為國……捐軀,力戰……而亡……”
張平低吼一聲,死死掐住兒子的肩膀,“子房,你記清楚!秦人亡我國!滅我家!我要你對天發誓!此生必以亡秦為己任!”
張良赤紅的雙眼滾出兩行渾濁的血淚,傍晚兵戈止息之時,阿弟還好端端站在麵前,卻不想竟在回城路上,遇到群起作亂的仆奴匠隸……
韓貞在突如其來的一陣喧嘩聲中醒來時,肩頭正歪著一顆熱烘烘的腦袋,他看了眼如同兒時一般睡著時總死死扒著他不放的人,強忍住將人一腳踹離臥榻的心思,伸手推開了偎在頸窩的人。
韓葳正睡得香甜,莫名被人一把推醒,一臉茫然聞聽外間連片吵嚷,急忙坐起身來,大驚道,“可是秦軍來了!”
作者閑話:
雖然還沒有加滿血,但是我暫時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