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澤馱著背上的人費力地爬上山腰的一處高地，秦湛側身從對方背上滾下來，扒伏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吐出嘴裏的泥沙，果然裝逼遭雷劈，他這沒被雷劈死，差點叫水淹死。
    率先上岸的秦軍將緊隨其後的同伴一一拉上岩麵，一場黑雨幾乎咬碎了整座朝鳳山。汙濁的雨水衝淋掉臉上的泥漿，秦湛回頭正對上十數雙探照燈一樣黑洞洞的眼睛，他心裏一咯噔，“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
    薑夷的嘴唇還在抖，冉伯壹搓著手上的泥水，其餘軍衛畢恭畢敬的臉上也或多或少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色。秦湛崩潰道，“事實怎樣，你們不都全程參與了嗎？那叫什麼表情？”
    半晌無人應聲，山間靜得一時隻剩驚風怒雨，洪滔雷鳴。秦湛有些犯愁，他這反洗腦不會把自己人的腦子也給洗壞了吧？
    期澤見狀，不得不壓下與旁人一樣的疑惑，提起手邊的秦劍，將這群莽漢的神思挨個抽打回來，“山洪馬上又要過來了，我們抓緊時間撤退，今日事，勿為他言，縱父子妻兒亦不能也。”
    眾軍士聞言，忙立掌而誓，正聲應諾。
    他言不他言秦湛並不擔心，這種裝神弄鬼的事秘而不宣固然是好，即便當真傳了出去，恐怕也沒有人會相信，秦國的太子跑到楚國做了山神？楚國的鳳凰飛到秦國成了太子？於秦於楚聽起來似乎都不是什麼好事。
    “公子你聽，什麼聲音！”
    野獸低沉的咆哮包裹在滂沱的雨夜之中，兩隻慘綠的幽瞳在黑暗裏泛著獰戾的凶光，山壁前凸出的石棱上，正立著一隻成年的花豹。幾乎被山洪沒頂的黃楊，斜裏伸出一枝細長的丫杈，堪堪遞向山岩。令一群男人大驚的是，風雨裏上下搖墜幾欲彎折的樹梢前竟掛著一個瘦小的女娃。近在咫尺的猛獸似乎隻要躍起一撲，便能一嘴咬住到口的食物，而向以迅捷聞名的山豹，之所以遲遲未動，左右逡巡，想來也隻是四麵環水，尚未找到躥離峭岩捕獲獵物後的落腳之處罷了，眼下眾人輕裝而來，連弓箭都未曾帶在身上。
    “公子我去救人！”薑夷率先請命道。
    秦湛看眼高大威猛，膀闊腰圓，少說體重也有二百斤的軍漢，這體格恐怕沒上樹便把樹枝壓折了，他搖搖頭，“你們不合適，我去。”
    聞言，眾人也無異議，比起他們這些成年男人，秦湛的確最為安全，況且此時的國風也遠不似後世那般羸弱矜持，秦人尚武，上至殿上君王，下至王孫公子，可以短於治術，卻不能匱於勇力，而秦人也樂見君王展露智識膽略，炫耀武力威儀，若非拔類超群，班行秀出，如何令上下服膺，受舉國擁戴？
    攀著水下的枝幹，少年慢慢接近逸出的旁枝，濕透的鞋底剛剛踏上外延的丫杈，整條樹枝立時朝下墜沉，連帶著梢頭的女娃半個身子也浸向水中，驚懼之下發出一聲可憐的嚶鳴。見狀，秦湛急忙收腳不敢再往前近，好在女孩兒能夠出聲，當是尚還清醒，他看了眼對麵越發焦躁的猛獸，放輕了口吻朝對方道，“丫頭，能動嗎？慢慢過來，到我這裏來。”
    女娃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看著一臂之遙處，神色溫柔的少年，想起躲在山林裏看到的衝天火光，電閃雷鳴和滔天洪水，“你是山神對嗎？”
    “對，我是山神，你都看到了，不是嗎？到我這裏來，乖，慢慢地過來。”秦湛長眉舒展，露出笑容，眼角輕輕勾起，明淨豁亮的雙瞳好似將漫天星光都藏在眼底。
    女娃看著對方朝她伸出雙手，那雙手修長有力，被泥水浸得發白，卻能指風雨雷電，掌烈焰杲光，她有點害怕，卻更怕如果不伸手，鳳凰眨眼就會飛走。
    秦湛並不出聲催促，額頭上卻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對麵的花豹已經探出半個身子，噴灑著腥氣的鼻端幾乎能夠嗅到女孩兒細瘦的腳踝，鋒利的趾爪更是來來回回將堅硬的岩石刮出斑駁淩亂的凹痕。良久，兩人之間幾乎靜止的枝條才開始搖擺晃蕩，看著僵持半晌，終於開始緩緩朝安全地帶移動的娃娃，守在遠處的軍漢們盡皆長舒一口大氣。
    抓住對方手腕的一瞬間，秦湛終於耗光了全部的耐心，伸臂一攬將輕飄飄的小女孩兒整個帶進懷中，趕在因失去食物而發怒低吼的豹子不管不顧飛撲而來之前，一頭紮進水裏。
    朝鳳山中的鳳凰飛走了，楚人的朝覲卻才剛剛開始，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令楚地百姓更加確信，這是山神給他們最後的護佑，平地之上，盡成汪洋，山嶺之間，房塌屋毀，而四方鄉民聚守山巔，竟無一人罹難。唯獨秦湛一行，狼狽至極回到臨時落腳之地，迎上前來的婦人，看著他懷中似是正在熟睡的女娃，頓時驚叫一聲，“茵茵！”說著便欲上前將娃娃接下，誰料環在秦湛脖子上的兩條手臂抓得死緊，齊氏一時竟沒奈何。
    知曉眼前一身荊釵布裙的女子便是李斯的發妻，秦湛揖拱不便，隻得點頭見禮，“使君夫人，你可認得這女娃？”
    齊氏連連應聲，“認得認得，茵茵乃同鄉幼女，半年前巫祝傳話說要童女祭神……竟不料這可憐的孩子如今還活著！”
    “這丫頭父母家人可還尚在？”
    聞言，齊氏一時悲慟，“全賴逆子不敬神明，連累裏社遭難，半月前已盡皆歿去了……”
    知道懷裏的孩子並未當真入睡，秦湛輕撫著娃娃單薄的脊背，他曾經亦是無父無母，最懂孤苦滋味，“丫頭，跟阿姆去洗洗幹淨吃點東西好嗎？”
    見小丫頭竟當真慢慢鬆了手，薑夷沒心沒肺地咧嘴一笑，剛待言語，卻被秦湛一眼給瞪了回去，他忙乖乖閉上了嘴巴。
    安撫好受驚的小女孩兒，焦晦帶著李由桓睢也從朝鳳台趕了回來，秦湛看著同樣狼狽不堪的幾個人，“山上的百姓怎麼樣了？”
    “安然無恙，已經通知了上蔡郡守，官署即刻便會派人前來援手。”桓睢焦晦看著秦湛身上還未來得及換下的赤金楚衣，半晌不答話又不知在想些什麼，李由隻得神色複雜回應道。
    秦湛上前抬手撥開少年額前被雨水粘連的發絲，“這個答案你還滿意嗎？”
    對方指尖似乎還帶著灼人的火焰，所到之處，熱浪翻滾，似乎連帶他整個臉頰都要燃燒起來，少年連連退後兩步，躲開對方的觸碰，神色鄭重，一揖到底，“孟昔慚愧，多謝公子，為楚地山民造萬世福祉。”
    “我是不是還沒告訴你，我叫贏扶蘇。”
    少年眸光一滯，“你……是秦國太子？”
    秦湛拿起香案上的一枝海棠，輕輕插進少年領口，麵上笑意盈盈，口中喝令卻猶如金石玉璧，擲地有聲，“吾衛聽令，明日取道回秦。”
    眾人散去後，桓睢看著李由懷裏嬌俏豔麗的花枝，一臉霧水地問道，“扶蘇給你花做什麼？”
    李由回頭看向身側遲遲不曾離去的懵懂少年，眼裏泛起一絲邪佞的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你懂了嗎？”

    作者閑話：

    上一章標題號又打錯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