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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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棟知道他殺不殺目標人物對於黨國都已經是於事無補的了。殺了不過是為校長高興一下,給共軍添點惡心,共產黨還能因為多犧牲幾個人就不解放全中國了嗎?他們和共黨打交道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人家都可以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又怎麼會計較現在是和平解決還是武力解決?能和平最好,不和平就打吧。
可憐的是他們這些行動人員,上峰的話是寶典,局長端著劍來找他,其實誰又不知道這個結果,不外乎他還在乎校長,在乎仕途,可他唐棟不在乎這些。唐棟覺得校長很可笑,局長很可笑,他覺得黎賀蘭也很可笑,因為她也在乎。
黎賀蘭雖然服務於共黨,但其實跟他一樣,說白了,就是個行動特工。要非說不一樣,就是她還抱有她的信仰,唐棟的信仰已經沒有了。所以黎賀蘭隻要是上級給的任務,她都很在乎,他沒有教過她,但唐棟知道,黎賀蘭隻有任務,沒有其他。
唐棟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神,所以他對黎賀蘭總有的地方不那麼好理解,黎賀蘭對於唐棟來講,總有一些解不開的迷一樣的氣質存在,唐棟有時候恍惚,有時候納罕,但大多時候總是在想她。
唐棟已經大方的開始向自己坦誠這點,他沒有必要愚弄自己。如果想讓黎賀蘭來見自己,自己就隻能作為一個軍統特工存在,如果想讓黎賀蘭不停的想自己,重視自己,他就得不停的給她找麻煩,她保護誰,他就刺殺誰。
唐棟問自己,那你到底這又是為了什麼?你已經放下生死,放下名利,那麼還有什麼可放不下呢?唐棟曾試著解釋自己放不下尊嚴,敗在過黎賀蘭手下,但隨即否定。不是,不光是為了尊嚴,唐棟從領受任務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尋找答案,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折磨的唐棟越來越痛苦,他不想這樣,他認為黎賀蘭總有放不下的,或者說到了這步總有需要她放下任務去保留的。唐棟覺得自己也許有這麼一樣東西。
張家口城中已經很難尋到落腳點,唐棟再一次叩響了翠雲樓的門。
翠媽媽接過他遞上來的金條笑道:“唐先生,你多來幾回,我就可以回杭州老家養老去咯。”
唐棟隨即把身上的金條都給了她:“也許不會再來了,提前給了媽媽,回老家養老吧。”
翠媽媽嘻嘻一笑道:“那我拿了你的金子去養老,你怎麼辦呢?你怎麼養老呢?”
“活到老是福氣,活到了才行。媽媽,你算有福氣的。”
翠媽媽忽然覺得眼睛有點酸澀,這個男人隻是自己來的,跟隨他的人呢?他還坐在他第一次來坐的地方,可麵容清瘦枯損,前後不過十數日,不知其中多少故事。
“唐先生,說句不該說的,萬事莫要執念,以先生品性能力,放下執念,哪裏不是天地皆寬呀?”
“多謝指點。媽媽幫我泡壺好茶,我等一個朋友。”
翠媽媽吩咐老姑娘端了茶水,退了出來,翠雲樓怕是今天要有貴客來了。
翠媽媽再次去應門的時候,她知道貴客是誰了,翠媽媽知道這一定就是唐棟等的那位朋友。
來人是位女客。她穿了件白色的長風衣,歲數不輕,頭發盤於腦後。翠媽媽脂粉堆裏混跡多年,分的清楚,女人漂亮分兩種。一種是臉蛋漂亮,如花似玉的,血色充足紅潤,可這種美沒幾年,花兒凋謝的時候就什麼都談不上了。另一種極為罕見,像是西湖邊的昆曲,你初聽著沒什麼,漸漸你就入了戲,從你的耳朵入了你的血入了你的心入了你的髓質,這種美人是種毒,無藥可解,無歲月,無年華,年年歲歲伴著你,啃噬你的骨髓,翠媽媽今日得見如此罕見的一個美女,翠媽媽覺得也算自己造化了。
翠媽媽從那夜看了梨花,見了唐棟,到如今這位女客登門,以翠媽媽的閱曆,翠媽媽知道這恐怕是要有一個故事的完結了。
女客帶了槍。
黎賀蘭倒提了槍,走進翠雲樓。
唐棟就坐在正屋前庭的八仙桌前。
黎賀蘭走過去坐下,唐棟早早給她倒了茶。
倆人半響沒有說話。
唐棟的纖長手指擺弄著麵前的茶杯,手背上的那道子彈擦傷是剛剛進城時候與共軍遭遇血戰留下的。同時留下的還有樊秀秀和周新。唐棟不傷心,老鼠就要有老鼠的態度,共黨天下,這十幾日下來,自己又不留退路,如今的結果他認了。
手背上的傷口血水一會兒就留了很多,弄的手上黏黏的,唐棟蹭了一下。
黎賀蘭把槍放桌上,從衣服角撕下一條布,捧過唐棟的手來,幫他包紮上。
黎賀蘭包紮的神情很認真,她坐的近了,唐棟清清楚楚的看著她忽閃的卷曲睫毛在眼尾部分留下一道美麗的陰影弧度,她兩隻靈巧雪白的小手捧著唐棟麥色皮膚的大手,讓唐棟產生一種百轉的柔情。唐棟伸出沒受傷的那隻手,往黎賀蘭頭發上夠了一下,黎賀蘭抬起眼睛看著他,他抿嘴一笑,還是把手伸到黎賀蘭腦袋後麵,隨即黎賀蘭的頭發像瀑布一樣散落開來。
“你那天跟我玩了這手兔子蹬鷹,果然高手。看來你知道自己怎樣最漂亮。”唐棟喝了口茶水,“嗯,不錯,翠媽媽給準備的龍井,好茶。”
黎賀蘭包紮好唐棟的手,往後一撤,唐棟反手把她的手握住了。
“怎麼?怕我拿槍?”黎賀蘭的眼睛看著唐棟問道。
“不是,最近我的眼睛總是不舒服,你可不可以再幫我檢查一下?”唐棟微微一笑。
黎賀蘭湊近他的眼睛細細看了看:“你是不是又用手揉來著,跟你說過,不幹淨。”
黎賀蘭掙脫了唐棟的手,走到屋角,絞了一片熱毛巾過來,將唐棟輕輕推靠在椅背上,把毛巾敷上他的雙眼。
唐棟靠在椅背上,感受著黑暗中傳來的溫暖。他就這麼靠著,桌上擺著頂上堂的槍,旁邊坐著一個職業特工。
黎賀蘭用手輕輕按按唐棟眼睛上的毛巾,唐棟的手在下意識中握住了她的小臂。倆人就這麼靜靜的呆了一會兒,黎賀蘭說:“毛巾冷了。”幫唐棟拿了下來。
唐棟問:“周新那年在刑訊室弄死的那個共黨是你丈夫?”
黎賀蘭輕輕點點頭。
“你很恨我,對嗎?”
黎賀蘭不吭聲。
“你不說話,是怕我不放人,對嗎?”
黎賀蘭這一刻有些崩潰,她完全弄不懂唐棟的目的,她有些無措。
“我來了,要殺要刮隨你,孩子是無辜的,你放了他吧。”
“這麼說,那孩子果然是你兒子。”唐棟不錯眼神的看著黎賀蘭。
“他沒有過錯,你想怎麼樣?”
唐棟緊緊的盯著黎賀蘭,他從她的臉上分辨悲傷痛苦和無奈自責。
“我就是很奇怪,我總在想是什麼讓你為了你的信仰放棄他們。黎賀蘭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難道對於你而言就隻有任務,隻有信仰了嗎?”
“不,不是那樣的。我很愛他們,我為了他們可以放棄我自己。我來換孩子,你放他走吧。”黎賀蘭流出淚。
她在唐棟麵前嗚咽了,唐棟看著她抖動的肩膀,看著從她眼睛裏汩汩流出的淚水,唐棟從來沒有看見過黎賀蘭如此失態。
唐棟痛苦的看著她,搖搖頭,“我很慶幸沒有成為你的愛人,如果我成了,有一天,你也許不得不為了任務放棄我,我會多麼的可憐。”
黎賀蘭抬起眼睛看著唐棟,唐棟用手指指院外一角高處,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死,黎賀蘭,你安置了狙擊手,你想要我的命,你的槍放下了,你就放下了嗎?沒有,你是來鎖我的命的。我敢說,這個院子已經被包圍了對嗎?你即使冒了失去孩子的風險,你也要鎖了我的命,完成你鏟除我的任務對嗎?還是你怕我最終還是要去完成我的任務,而這正正也是你執行的任務呢?”唐棟激動了,看到瞄準鏡在陽光下一閃的瞬間,他勃然大怒,從未有過的痛苦襲擊了他,他崩潰了。
“你聽我說,唐棟。”黎賀蘭撲了過來,她拽著唐棟的一隻手臂,“你冷靜點,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來了就沒準備再活著出去,我欠債太多,我尤其虧欠孩子的,我還。”
唐棟一把推開了她,衝著狙擊手的位置喊到:“來呀,來呀,還等什麼?”他返身對上黎賀蘭說道:“我不會把孩子還給你,我早該猜到這個孩子是你的,你知道嗎,他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像極了你,我看著他的眼睛就覺得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因為那是一雙你的眼睛,我收養了他,他現在不是你的孩子了,你不可能再見到。”
黎賀蘭看著暴怒的唐棟,這還是那個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唐將軍嗎?這還是那個文雅俊秀的音樂家嗎?黎賀蘭和唐棟一樣是攻心者,可唐棟的某些東西她也總是很困惑,她也總是看不懂。
好吧,今天不是要了斷嗎?就按你的思路來了斷。
黎賀蘭一把抄起桌上的槍,剛要反手,槍響了。
黎賀蘭的血一下子湧了出來,胸前炸開了一朵紅花。
唐棟驚呆了,槍不是黎賀蘭開的,唐棟是什麼人,黎賀蘭抄槍的一刻,他就已經戒備,她拿槍動作的走向是不可能對準他的,她的走槍角度是為了對準她自己,槍是狙擊手開的。唐棟循著彈道聲響往院外高處一看,盧漢連探出頭來朝他揮了揮手。
唐棟撲過去扶起倒下的黎賀蘭,她臉色已經蒼白如雪。
“別動,你別動,會加快血液流動,你千萬別動。”唐棟脫下自己的皮衣裹住黎賀蘭,他的手直哆嗦。
黎賀蘭的頭被唐棟輕輕抱住,一頭的黑發撒在唐棟膝蓋上。
“你滿意了?”黎賀蘭咽了下湧起的血氣,嘴角流出一道血痕。
“你以為我會帶人來找你。。。你安排西北站去襲擊目標,咳咳,聲東擊西,你們四個引開我們大部分注意,去策應他們的刺殺行動,對,對嗎?”
唐棟淚水下來了。
“你特意挑今天,是,是因為今天是與蒙騎結盟。。。咳咳咳。”黎賀蘭的血開始從嘴裏流出。唐棟用手幫她擦開流出的血跡,隨即又流出來,唐棟焦急的再擦一下。
“你別急,你別急,孩子我已經安排人送去你們駐地了,我沒打算今天活著離開,我死了,孩子我總是要還你的,我隻能為你做這些。”唐棟緊緊摟住黎賀蘭,他覺出了黎賀蘭的身體開始冰冷起來。
聽到孩子的消息,黎賀蘭已經開始散亂的眼神稍稍凝聚了些在唐棟臉上。
“我不恨你。。。我生於亂世,遭遇天定。恨。。。恨也是世道不公,唯你我者,不過,不過盡力而已。。。”
黎賀蘭死在了翠雲樓的梨樹下,梨花早已飛盡,她卻如一地的落雪,靜靜的穿著她的白風衣,滿頭黑發飄散的躺在梨樹下。翠媽媽沒想到今年翠雲樓梨花落雪竟是如此淒涼的一處絕筆。
黎賀蘭作為烈士被安葬,唯一令羅啟亮稍感疑惑的是,當年收殮黎賀蘭時,發現她的頭發少了長長的一縷。
唐棟此人從此杳無音信。
翠媽媽得以在杭州養老,院中種了兩棵梨樹。每年春季飛了白梨花的時候,翠媽媽總會想,不知道該放下執念的放下了沒有,放下的時候,是不是也種了梨花,坐看落雪。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