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元1283年，光曌三十五年蒲月。
    灼人的日頭火辣辣的，激起地麵層層熱浪。曌都地處南方，剛至蒲月氣候已見悶熱，人們便早早換上單薄的夏衣。
    喧鬧繁華的市集，一下子冷清起來。擺攤的生意人放棄高聲叫賣，躲在陰涼的屋簷下偷著懶。
    與此同時，天曌城裏一改往日安寧，顯現出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每年一度的宮選，經過層層關口，終是到了擇揀的時候。
    和風堂前，十多名少女分成兩列，立於園中兩側。
    她們身穿紫色團領窄袖衫，同色及踝長裙，配小金花弓樣鞋。猶如嬌豔欲滴，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
    和風堂的柳司承立在殿門前，右手持筆，左手捧一冊名錄。
    這時，殿內緩緩步出一名少女。
    少女品貌端莊，粉妝玉琢的小臉嬌俏含羞。她優雅地踏著小碎步，輕盈地退到堂前右側。
    柳司承瞄了她一眼，在冊子上勾畫一筆，接著便扯著尖細的嗓子叫道，“下一位，黎婉若，進殿。”
    他的話音剛落，左側隊列中盈盈步出一名少女，紫色裙裾隨著她細碎的步伐，飄然而動。肌膚光潔細膩，眉宇間百轉千回，掩不住四溢光彩。
    柳司承不經意間抬頭瞅了眼，刹時怔得目瞪口呆。
    宮中佳人三千餘，本也見了不少，竟能讓閱人無數的他失神驚愣，實因這少女美得不可方物，精美細致地宛如畫中走出的淩波仙子。
    少女悠然踱進殿中，風姿綽約地一路行去，留下一縷淡淡清香。她微微昂首，隻是彎了彎嘴角，淺笑嫣然。
    柳司承垂首望了眼手中冊子：黎婉若，年方十二，左衛營副領衛黎明輝之女。
    不由感歎，若是再過幾年，那種美又會是怎樣的傾國傾城？可惜了這身好皮囊，偏偏生在七品官員家，徒有了這番閉月羞花貌。
    思及此，他竟然有些惋惜，長長歎了口氣。
    黎婉若儀態萬方，從容不迫地步入殿中。耳邊隱約聽見司承的那聲歎息，眉峰不可易見地輕抬，心中卻未因那聲歎息激起絲毫漣漪。
    黎婉若行到殿中央，頭低垂，目光不露痕跡地朝上掃了一眼。
    雙手相扣，擺在腰側，欠身一拜，“奴婢黎婉若，拜見姚鳳儀，拜見張孝妃。”
    殿前設有高座，一個正中，一個居左，分別坐著兩名貴婦。
    隱隱察覺前方兩道目光，炯炯注視著自己。
    殿內寂靜持續了半響，才聽上座傳來一聲淺淺低笑，一道溫婉細致的女聲娓娓傳來，“起來吧。”
    “謝娘娘。”黎婉若緩緩起身，垂首佇立。
    當今曌帝盛寵的姚鳳儀，輕輕笑問，“你的名字叫黎婉若？”
    黎婉若頜首回道，“是，娘娘。”
    姚鳳儀柔聲細語道，“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黎婉若依言抬首，目光清澈地向上望去。
    正上座的姚鳳儀，頭戴鸞鳳冠，珠玉環繞。一襲大紅翟衣，端莊嫻靜，優美雅致。
    而坐在她身側的張孝妃，一身黑色金滾邊大袖衫。麵上雖然施了厚實脂粉，卻難掩眉角細紋。她遙遙向黎婉若投去探究眼神，帶著耐人尋味的敵意。
    姚鳳儀全然未注意張孝妃的神色，反是上上下下細細打量黎婉若。
    她望著黎婉若尚且稚嫩的臉蛋，不由自主地讚歎，“好靈動的丫頭，瞧那雙眼睛，好似能掐出水來。”
    張孝妃敷衍地笑笑，“是個俏丫頭。”
    姚鳳儀和藹地對黎婉若笑道，“聽說你在才藝考究中，寫了一手好字。”
    黎婉若自謙地回道，“鳳儀謬讚。奴婢隻不過學了點皮毛，是教書先生教的好。”
    姚鳳儀讚許地點頭，“是個識大體的。”
    說罷，她衝右側的隨身李承旨說道，“把她寫的那幅字呈上來，給本宮瞧瞧。”
    “是。”李承旨轉身從一旁的選舉名錄中抽出一卷紙軸，呈給姚鳳儀。
    姚鳳儀緩緩展開，不過一眼，神色卻大吃一驚。盡管已有耳聞，知道這丫頭書法功底不凡，但仍是為此錯愕了一番。她不曾料到如此年幼的丫頭，竟能寫出這般渾然天成，不拘一格的狂草。字的骨架自成一派，放蕩不羈，透出男子般的堅韌與狂放，這怎麼可能出自一個女子的手筆？
    姚鳳儀脫口而出，“果然是好字。”
    張孝妃隨意瞟了眼，嘴邊泛起一絲冷笑。
    黎婉若麵上鎮定非凡，恭敬回道，“奴婢未入宮前，便已聽聞姚鳳儀的書法，雋秀細膩，甚得曌帝鍾愛。奴婢的字，能入娘娘的慧眼，是奴婢的福氣。”
    姚鳳儀收起紙軸，遞給一旁的李承旨。回轉頭再次細細端詳黎婉若，瞧她小小年紀，竟能不卑不亢，言行舉止得體。一手驚世的書法功底，簡直令人過目不忘。
    可惜，的確是可惜。
    她整了整神色，對黎婉若笑道，“你先退下吧。本宮心中自有定奪。”
    “是，奴婢告退。”黎婉若欠身一拜，躬身退出大殿。
    姚鳳儀見她退出殿中，便說道，“好生伶俐的姑娘，識大體，學識也算不錯。若是在大昭殿當差，必定能伺候地妥妥當當。”
    張孝妃不由眉頭一皺，說道，“我心裏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姚鳳儀溫婉笑道，“有話但說無妨。”
    張孝妃探身靠近姚鳳儀，輕聲說道，“鳳儀應該知道，這女官名冊事先已由曌後篩選，出挑的人已都退了回去，準備著參加下屆妃選。此時，咱們若把這丫頭分派到大昭殿，原本也沒什麼不妥，然因這丫頭實在太過紮眼，曌帝要是瞧著喜歡，硬要收她入後宮，那時咱們豈不是讓曌後難堪。”
    姚鳳儀聽罷點點頭，“你所說的也不無道理。既然如此，你覺得如何安排才算妥當？”
    張孝妃鳳眸一轉，計上心來，道，“這丫頭固然好，分派到大昭殿也不過是個司奉。倒不如把她分派到晨輝閣，好歹也是個六品女奉。加之她擅長書法字畫，在晨輝閣中料理那些，豈不是個更好的去處。鳳儀，覺得如何？”
    姚鳳儀略有所思，沉默片刻說道，“你是掌理後宮宮人的，本宮在這裏隻是走個過場，擺個威儀罷了。你覺得如何妥當，便如何安排。隻是可惜了這個丫頭，有些埋沒了她。”
    張孝妃聽到姚鳳儀並不反對她的建議，心中暗喜，心想這麼個千嬌百媚的丫頭，若是留在曌帝身邊，將來豈非是個大大的威脅。
    此時她聽到姚鳳儀有些惋惜的言辭，急忙勸道，“這後宮不比尋常人家，明爭暗鬥處處皆是，留在晨輝閣也未必是件壞事。況且自古都有伴君如伴虎之說，進大昭殿若是出了一丁半點的錯，都有可能丟了小命。”
    姚鳳儀笑著點點頭，不置一詞。
    和風堂前十多名少女，正焦急地等候著殿試結果。
    她們的命運，從此將與天曌城緊密相連，未來何去何從，不過是姚鳳儀與張孝妃口中的一句話而已。
    十三載青春被圈養在皇宮，被迫與親人分離，在處處暗藏危機的欲-望世界裏求生存。也許隻是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笑，一滴淚，足以顛覆整個人生。
    等待將近半炷香，那些翹首以盼的少女們，終於見到柳司承手捧著女官分派名冊，從殿內退了出來。
    柳司承緩慢地翻開名冊，伴隨著他尖細的嗓音，每個少女的命運都被無情地分派到了欲-望爭奪的角落。
    “張雲秀，大昭殿司奉。馬如心，大昭殿司奉。秦玉娟，坤元殿司奉。劉彩霞，坤儀殿司奉。”
    這四人皆是宮中顯貴妃嬪的親眷，雖如今隻是無有品級的司奉，卻是在帝後宮中當差，將來有大把機會爬到一、二品女官的位置。黎婉若暗暗露出一絲笑意，似乎早有預料。
    “林麗珊，織房女奉。何夏芝……”
    女奉的名頭固然好聽，但若論宮中地位，甚至比不得帝後宮中的司奉。她隱隱覺察到自己未來的命途，心中卻因早有預料而無一絲憂色。
    在這座權利欲-望充斥的皇城裏，名位的爭奪無處不在。看似微不足道的利益，也會在權欲的漩渦中無限擴大，最終觸及生死。
    小小的宮娥內官，無非是權貴手中的棋子而已。
    “黎婉若……”柳司承的嗓音終於在這裏停頓了一小會兒，立馬又接了上去，“晨輝閣女奉。”
    黎婉若莞爾輕笑，嘴角泛起小小梨渦，透著歡悅的深動表情。
    柳司承暗自歎息，想必這丫頭還沒鬧明白，這小小的六品女奉，其實就是個名頭而已。
    黎婉若豈會不知這六品女奉到底是怎樣的人生，就因為她懂，她明白，她才更堅信自己的追求。她絕不自怨自艾，讓命運判決未來。
    她毅然跨進這重重宮門，絕非讓自己成為皇城裏的一片塵埃。
    縱然前途艱險萬難，她也會傲然笑對一切。縱然權力欲-望的漩渦離她很遠，她也必會掀起另一重風浪，席卷整座天曌城。
    未來，跌宕起伏，但必會精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