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森羅萬象許崢嶸  楔子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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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人香氣,隨一縷輕煙盤旋而上,彌漫於奢華大殿。雕廊立柱上的彩畫,被煙霧掩去它原有的瑰華色彩,如同窗外陰鬱昏暗的天色。透過縹緲雲煙,隱約可見屋頂之上斑斕絢麗的藻井。數以萬計的粉蓮,簇擁一條盤踞的鍍金巨龍,口銜銀白寶珠,發出幽白光華。俯首下視,瑪瑙眼珠透出迫人涼意。
    滿堂琉璃光彩,卻掩不住寂然無聲的空蕩。
    唯有條頭案上那隻巨大的琺琅鍾,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細數著時光流逝的匆忙。
    大殿正中央高懸一塊匾額,龍飛鳳舞地書寫了兩個字:明空。
    桌案上井井有條地擺放著文房四寶,上好的紙硯筆墨。明黃的色彩,昭示著皇權的尊貴和不容置駁。一部仿似翻閱多年的《華嚴經》齊整地擺在右側,和著淡淡熏香透出奢華背後少有的慈悲。
    大殿一隅,一名女子靜靜安坐,頭戴二品王妃鳳冠。
    未施粉黛,足以傾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原南河總督夏屹然之女夏氏婉若,溫恭賢良,才藝雙全,仁德兼備。今冊封為鳳儀,入主坤儀殿。爾部查照典禮,擇吉具奏。欽此。承曌元年杏月初六。”
    一紙冊封,令期待已久的執手相望,近在眼前,卻終是換不來當年生死與共下的那片片初心。
    這一道恩典,許是他人夢寐的榮耀尊貴,於她確是世人難以接受的悖逆。
    在世代流轉的倫理道德前,她尚無那份膽量罔顧人倫。
    死寂殿堂,一聲悠長,悲涼的歎息。
    手指輕柔觸到金黃緞麵,麵上平靜無有波瀾,然心中卻如驚濤駭浪,悲從中來。因果緣起皆是天命輪回,渺弱如她又有多大的能耐與世抗爭。
    垂首凝淚,心下彷徨。
    一雙烏皮靴映入半垂眼簾,她手捂心口,淒然望去。
    那雙眸,猶如天邊那彎冷月,是她荒蕪空寂的世界裏唯一的指引。無數次驚心動魄的爾虞我詐,僅僅依仗著這小小的希冀,才苟且至今。
    抬首凝看,隻盼將他容顏永刻在心,留作最後念想。
    往昔,她是他的助力,他的臂膀,然而當一切塵埃落定,她卻終要成為他的絆腳石。她不想,也絕不會放任自己成為他的阻礙。
    回想當初,下過天牢,斷過腿骨,身心皆受重創。那時,未曾流過一滴淚,未曾有過半分悔。他們艱辛苦忍熬過所有驚惶歲月,卻終是在苦盡甘來的此時,注定要錯失彼此。
    他垂首,微微皺眉,犀利目光細細審視她滿麵憔悴。
    應對他的探究,她向來無有十足把握。
    這些年,坎坷歲月曆曆在目,一路默默走來,未曾皺眉畏怯。然於他,她就好似一張白紙,是他一眼便能望穿的兒戲,她妄想逃避的念頭又如何能在他的眼皮底下遁形?
    自負如他,又怎能容忍他人背叛。
    所以她害怕他瞧出端倪,不可遏製的憤怒。一旦憤怒,他不會留情,必會手起刀落,狠烈到底。
    生死相隨十數載,她最清楚,他的堅韌與狠毒,是她永遠無法戰勝的魔障。
    不自然地躲開他的視線,悵然若失地盯著牆上那幅‘明空’的匾額。
    他長長一聲歎息,親昵地坐定在她身側。
    “婉婉,你究竟要我如何?”
    夏婉若心中一軟,聽他九五之尊卻和自己你我相稱,不由潸然淚下,彷徨無措地搖搖頭。
    他執起她小手,十指緊扣,“我如今已繼承曌帝之位,可一切仍在動蕩不安。朝堂之上,群臣處處與我為難,滿朝文武,我確是孤家寡人一個……婉婉,莫離開我,一如從前。”
    夏婉若凝眸注視,淒淒說道,“那已是從前,何必再提。”
    “已是從前,卻在心頭,莫不敢忘。”
    她盈著淚,心頭顫動,為他這一句話痛得肝腸寸斷。
    她倉皇抽回手,向他盈盈一拜,“皇上對民女的錯愛,民女不敢收受,請皇上把我……忘了吧。”
    說罷,旋身,倉皇而逃。
    身後卻猛撲來一具溫暖懷抱,把她死死摟在一雙鐵臂之下。
    她掙紮,鼻間嗅到他身上獨有的香,她與他都鍾愛的香。那麼鮮明,獨特,熟悉,幾乎讓她崩潰,讓她瘋魔。
    他任由她掙紮踢咬,仍死死不放,仿佛一鬆手,幸福就會從指間流逝。
    “婉婉……”他一聲溫柔繾綣的呼喚,終是讓她的懦弱無所遁形。
    她放棄掙紮,倚在他懷中,放聲慟哭。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我是窿曌國的帝王,想要一個鍾愛的女人……都不可以?”他埋首她頸窩,“若是如此簡單的渴求都不可實現,我當這個曌帝還有何意義。”
    夏婉若淚流滿麵,“難道你忘了,這些年我們走的有多苦,有多難。如此艱辛卻依然咬著牙關,和著血淚闖過來,不都是為了今日。你何苦執著於我,陷我於不義,讓我成為愧對天下蒼生的罪人。”
    曌帝搖首說道,“我縱然站在萬眾景仰的高台,成就我多年的抱負,然沒有你,這片錦繡河山也將失去光彩,意義也將變得毫無意義。”
    她抬首仰視,現出淒迷笑容,雙手交疊覆他心口,“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②。你成就抱負的那一刻,我都與你同在。”
    他傷懷而道,“你我二人隱忍多年,如此艱辛萬苦方才迎來今日,我但求能與你正大光明執手一生。而不是現在這般,遠遠遙望,見你咽淚裝歡。我想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是我最敬佩的知己。婉婉,難道你忘了,你曾經許諾,要與我攜手並肩,在天曌城萬眾矚目的高台之上,一起俯瞰這錦繡河山。如今,為何又要退卻?”
    夏婉若淒然笑道,“那時,我隻是一介小小宮婢,你是我的高山仰止,不曾求過退路。而如今,我已是他人的妻,是謙王的側妃。曾經期許過的,早已是如夢如幻,隨風而逝。”
    曌帝眉頭緊鎖,怒氣閃現,雙掌狠命擊向大理石桌麵,恨道,“莫在朕的麵前提他。”
    夏婉若心中陣陣抽緊,麵上柔色逐漸黯去。他自稱朕,恍如在兩人之間隔開一道溝鴻,他在那一頭怒火中燒,而她在另一邊冰寒逼迫。
    涼薄話音,令她醍醐灌頂。他是窿曌國的天,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怎可容忍他人挑釁抗辯。
    她收起畏懼,輕輕倚向他。他的體溫暖暖地傳遞到掌心,不由自主讓心底的軟弱變得格外清晰。
    她幽怨言道,“縱然你我不聞不問,不過是掩耳盜鈴的癡愚。他是我的夫,就算你皇權在握,也改變不了鐵定的事實。我無從去選,也無力去選,唯有與他同進退。”
    曌帝猛地轉過身,扯著她肩膀,怒道,“真要娶你又有何難?不過逼他一紙休書罷了。難道,將來某一日朕要殺他,你也要與他共同進退?”
    刹那間,透身冰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緊繃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耳畔突然響起先帝臨終之際,那句痛心疾首的兄弟相殘。
    執政窿曌國六十餘載,雖比不上薦曌帝戎馬一生,卻也輝煌了大半輩子。光曌帝,如此天神一般的存在,臨死之際也不過凡胎俗骨,終究無力阻止奪嫡的殘忍殺戮。
    夏婉若慘笑一聲,點頭道,“是,生死與共。”
    “好。好。”曌帝陰鷙一笑,反問道,“好一個生死與共。這一生,你究竟許了多少遍這樣的諾言?”
    夏婉若冷抽一口氣,憶起當年與他歃血之盟,生死之契。如今生死與共的誓言猶在,而生死與共的人卻換做另一個他。
    原來,承諾並非用來廝守的盟約,而是用來彼此傷害背叛的謊言。
    她垂首無言,難堪地沉默。
    曌帝冷笑道,“朕說過終有一日,必讓他生不如死。到那時,朕一定會讓他知道,他不擇手段得到的女人,究竟是誰的盟友,是誰的敵人。”
    夏婉若腳下虛軟,身子一晃跌坐椅中,如遭雷擊,“這又是何必。互相的折磨,不過圖一時痛快。”
    曌帝見她麵色慘白,容顏淒苦,不禁心頭一軟,俯倒在她身前,柔聲道,“我隻想要你,難道也是錯?”
    他們互相凝望,眼中滿溢著隱忍無望的悲傷。
    天曌城,是他們頭上一座無形牢籠。他們無數次隔著萬重宮牆淒然遙望,默默隱藏內心四溢的溫情,依仗著對彼此的生死相許才艱難走到今日。
    然而如今已無需隱忍,他們卻已錯失良機。
    她雖然近在眼前,卻虛無縹緲,仿佛遠在天邊。他張開雙臂,摟住她消瘦的身子,好似隻有這樣的緊緊依偎,方能感覺點點星末般的溫存。
    夏婉若何嚐不懂,她淒婉勸道,“求你,放我走吧。天曌城對我而言,隻是一座金製牢籠,是鎖住我的萬千夢魘。我親曆了太多的悲歡離合,陰謀詭計,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我受夠了,再也無法忍受這仿佛永無止境的恐懼,唯有離開才是救贖我的方式。”
    他不依地問道,“如今有我在,難道……也不能?”
    她輕輕拉開兩人距離,“這麼多年,就是因為你在,我才能咬牙堅持。然而未來那麼漫長,你又怎能時時刻刻守著我,我還是要倚仗自己活在勾心鬥角中。你的愛,你的寵,會成為後宮的利劍,傷我於無形。”
    他劍眉輕挑,說道,“她們隻是善妒的無知婦人,而你是從驚濤駭浪中陪我一路走來的知己,她們怎能與你相提並論。況且以你的足智多謀,這後宮裏我竟是找不出一個能與你抗衡的敵手來。”
    她啞然失笑,說道,“鬥智鬥勇,我何曾懼怕。隻是如今,我太累了,不想每一日都在防備,都在算計。曾經走過那些驚心動魄的歲月,已然足夠,請讓我……自由地離開吧。”
    曌帝搖首,“我舍不得。”
    夏婉若伸手撫平他眉間褶皺,說道,“堪破,放下,自在。定業禪師的話,你忘了?”
    他抓住她的手,賭氣說道,“忘了。”
    她微微一笑,正色道,“你還有甚多大事要做,如今朝廷體製不全,貪官汙吏中飽私囊,大行舞弊之風,百姓正處在水深火熱裏。你理想中的清明盛世,四海昌平的宏圖偉業還在等你,不要為了微不足道的我耽誤你的雄心壯誌。自你登基以來,嚴厲整束朝廷法製,那些群臣人人自危。為求自保,正在處心積慮找你錯處,甚至不惜敗壞朝綱質疑你的帝位。你絕不能粗心大意,讓他們大做文章。”
    曌帝冷哼一聲,“朕是曌帝,他們又能怎樣?”
    夏婉若溫言勸道,“他們是不能怎樣,可你如何堵住悠悠眾口。有時候,最厲害的武器不是刀劍,不是火炮,而是謠言。辯駁澄清,短則數十年,長則數百年。可你卻要在有生之年裏受盡罵名,這又是何苦?”
    他長歎,額頭輕抵她眉間,“難道就讓你如此離去,從此遙不可及?”
    她在他唇邊柔情一吻,“我一直在,在你心裏,從不曾與你分離。”
    他目光如炬,猛然將她拉入懷中,瘋狂吻她。唇齒間都是記憶裏的纏綿滋味,如深刻心底的烙印。
    他的熱情如火燃燒,像一片燎原火海,把她團團圍繞。腦海中全是過往片段,令她完全迷失在澎湃的溫存裏。那一路走來的艱辛,以及往後不可預測的艱險,在刹那間變得微不足道。
    這一刻,她和他,都停止不了這洶湧狂潮,仿佛在熱切的空氣裏,他們都被下了迷藥,失去殘存的理智和心識。
    她於他急迫的求索中沉淪,意識薄弱不堪。當理智被淹沒的時候,她有何德何能去拯救他們兩個。然而,她終是不舍。許是這一次的擁抱,這一次的親吻,將是他們此生的永別。
    “皇上……”殿外一聲尖細嗓音響起,刹那打破殿內的柔情蜜意。
    曌帝麵上現出一絲怒氣,口中艱難地迸出了一個字,“滾……”
    殿外沉默良久,顯然也意識到曌帝的怒火,結結巴巴地說道,“皇……皇上,謙王正在……日曌殿……殿……殿外等候,說……說是……要把他的王妃帶回府中。如若不然,他……他……便在殿外長跪不起。”
    曌帝雙手握拳,滿麵怒火,正要發作,夏婉若卻伸手按在他唇邊,苦澀地搖了搖頭。
    “我該走了,在這裏已經許久,怕是外麵已經流言四起。”
    她起身,淺笑不語,羞澀地撫了撫臉上紅暈。
    他攔住她,緊緊扣住她的手。
    夏婉若輕柔撥開他纖長的手指,上前替他整了整淩亂的衣袍。他目視她為他整衣理襟,如同世間的普通夫妻,眼眶漸漸濕潤。
    他的婉婉,從此相隔天涯。她終是不懂,他不顧倫常,強留她在身側的良苦用心。如今,卻是放她歸去,隻怕將來危機四伏,難以再護她的周全。
    夏婉若理完一切,莞爾一笑,向他盈盈拜倒,“皇上,珍重。”
    瀟灑轉身,麵上卻是那麼深邃的苦痛悲傷。她仿佛聽到心破碎的聲音,慘烈地發出陣陣低吟的嘶鳴。
    “婉婉……”身後傳來一如既往的溫柔聲線。
    她停住,艱難轉身,現出笑容。這抹笑,連她自己都覺得,令人深惡痛絕的虛偽。
    他的視線直勾勾鎖住她,手中握著那卷聖旨。
    “隻要你點頭,你便是朕唯一的鳳儀,朕……會一直等你。”
    帝王的許諾,背棄世俗倫理,獨一無二的尊榮。從初識至今,他從來未曾在乎過世人的目光,他一向如此偏執的獨裁。
    他的愛,赤-裸地傳遞到她靈魂深處,勾起陣陣悲辛和惘然。她不知道她還有多大的能耐,可以撐住自己脆弱的身體和軟弱的心。
    夏婉若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道聖旨。紙上傳遞著他的溫度,他火熱的心。她將聖旨緊緊揣在懷中,終是抵不過脆弱的逼迫,潸潸落下淚來。
    良久……良久……
    她露出一笑,決然地拋下了他,拋開了一切。
    他的目光久久注視,直到身影轉過門廊已然不見,他卻仍兀自不動。她的離去,掏空了他的心,他不曉得他的人生從此往後還有何意義。將來,他從未有過的恐懼,懼怕所有深埋的傷口被殘忍剖開的時候,是他們之間無法挽回的決裂。他能容忍她離去,容忍她成為別人的妻,卻絕對絕對不能容忍她恨他。
    夏婉若跨出重重宮門,忍不住轉身佇立。涼風吹起鬢角的發絲,悄然掩去落魄的淚痕。飛舞的裙裾,發出咆哮聲,是心底最後的一絲呐喊悲鳴。
    舉目望去,‘大昭殿’的匾額刺目地懸掛在遠方,隔著紅牆黃瓦,幽幽地在昏暗的宮燈下沉默。這片她曾經留下許多辛酸回憶的地方,從此將在心中封存。
    這一刻,前塵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一幕幕,如此清晰,刻骨,牽腸掛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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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北宋詞人晏幾道【鷓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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