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近雲州，沿路的城郭村鎮越發的鬼氣森森，時不時從斷壁殘垣裏鑽出的赤騎兵見著了生人，如餓虎撲羊似的就往他們這邊撲，還未等到眼前，那生前不知是哪號叱吒人物的屍兵或被鬼琴縛得跟肉粽似的，或是被孟含章的劍氣衝擊得化成煙塵。
    這日，三人行至竺城，一如沿途所見，又是一座空城，
    “奇怪，這麼少？”月棲川收回拔弦的手，看著眼前漸被縛鬼琴中的怨靈分食殆盡的赤騎兵，微蹙了眉。
    打南陵一路行至離雲州幾百裏外的趙縣，所過之處，皆是一片破敗之象，十裏內都難遇到一個活人。若說赤騎兵受鬼都督的操縱，取有能為者為兵，無用者為食。那麼，愈往北行，赤騎兵應該愈多才是，為何所遇廖廖？
    難不成……
    孟含章揮劍斬了幾個向他們這邊靠攏過來的赤騎兵後，一轉頭，便對上了月棲川一對清亮的眸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孟宗首，你不覺得奇怪嗎？”月棲川道。
    孟含章看了他一眼，沒作聲，將周遭又圍上來的幾個赤騎兵消滅了之後，收劍入鞘，四下裏巡看，將月棲川方才的問話置若罔聞。
    “那麼多赤騎兵，都去哪兒了？”孟含章不理他，月棲川好生沒趣兒，自個兒站在那裏凝眉憂思。
    忽聽鬼琴叫了起來：“孟宗首，你去哪裏？”
    月棲川一驚，抬起頭來，見孟含章大步流星自顧自地往前走著，完全沒有等他的意思。
    “孟……”月棲川想去追他，走了兩步又頓住了，心中五味雜陳。
    宋氏百條人命皆殞在他的手裏，那夜的琴聲如蛆附骨，老的少的該死的不該死的，淒厲絕望的慘嚎時時縈繞在耳邊，間摻幾聲稚童的哭喊，不絕於縷。
    頭痛啊！那些因害怕而扭曲變形的陌生麵孔總會在午夜夢回之時，攜著強烈的怨念出現在他的夢裏，不停地問為何殺他們？
    近來，這具身體似乎越發的虛弱了，有時不過多走幾裏路，眼睛便開始發昏，心口陣陣悸痛亦令他苦不堪言。
    大約是……
    “月棲川你怎麼了？”伏在他背上的伏虛天尊見他臉色突然變得煞白，捂著心口緊蹙著了眉，額上涔涔冷汗不斷冒湧，不由關切道。
    “無事。”月棲川強提靈元之氣，欲要封住自己身上的幾處穴位。伏虛天尊驚呼：“你……”
    月棲川封完穴，淡聲道：“不過是不讓自己感覺到疼痛罷了，有甚可大驚大怪的。此事務必不能讓他知道，否則……”
    這個“他”自是指那位和他相對看不順眼的孟含章。
    “我就焚了你。”月棲川微側了眸，冷冷地掃了伏虛天尊一眼。
    伏虛天尊：“……不說就不說嘛，這麼凶幹甚。”
    伏虛天尊無精打采地伏在月棲川的背上，隻覺現下的自己分明便是作繭自縛，他真真是十分的後悔看上了月棲川教他幫自己解開禁錮。
    孟含章並未走遠，快走了幾步後，就慢了下來，回頭見月棲川纖逸的身影在暗暮裏越發顯得孤冷單薄，還不時掩嘴輕咳，當即就折了回去。
    “暫且先找個地方歇息一宿吧。”孟含章走到月棲川的身前，見他臉色蒼白，神情萎靡，忙扶住他的肩道。
    “不行！我要盡快找到趙汰的魄，唯有他消失了，這些屍兵才會消失，我才有機會救兄長。”月棲川臉上隱現幾分焦急。
    “那你就不顧你的身體了麼？”孟含章扶著他肩頭的手猛地一收緊。
    月棲川凝住他，忍下自喉間湧到口邊的咳意，溫笑道：“你放心，我自個兒的身體什麼樣我很清楚，死……”
    還不及說完，他的嘴便被孟含章的手捂住了：“別說了。”
    月棲川愣了一下，輕輕拔開他的手，靜默地凝看了他片刻，臉扭向一旁，極小聲的道：“方才，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小，孟含章在旁隻見他嘴唇翕合，卻聽不清他說了什麼，便“咦”了聲道：“夜白，你說什麼？”
    “他說他對不起你。”伏虛天尊伸出兩根琴弦撐在月棲川的兩肩上，微側了琴身，脫口將月棲川的話重述了一遍。
    “要你多事！”月棲川拍了伏虛天尊兩巴掌，兩頰浮起兩朵薄紅的雲。
    “切，你們凡人真別扭，做什麼事說什麼說仿似不拐個彎抹個角，就渾身不舒坦。愧疚就道歉，喜歡就坦誠。那般藏著掖著，縮頭縮腦的，我都替你們急惶緊了。”鬼琴不屑地掃了掃已是捂住了臉的月棲川，又不著痕跡地瞥了瞥環著胸，嘴角噙了一絲了然意味凝看著月棲川的孟含章，不由回想起了當年。
    “誰能想到，那麼美的媯洛竟會自輕自賤與魔沆瀣一氣，禍亂三界。”伏虛天尊輕歎了口氣，媯洛那勾挑的雙眼總是那般似笑非笑、隨心所欲。無論天界發生了何等驚天動地的事情，都不若她瑩削的指頭間扣著的酒杯是用什麼玉製成的更令她感興趣。
    “媯洛，你聽說了沒？東海裏那條撲騰的厲害的蛟龍被某上仙降伏了……”
    “哼！一個堂堂的八尺男兒，不過是收了頭懷了身孕，得罪了東海太子而遭驅逐的雌蛟，也值得這般炫耀麼？他要是和那夜叉一樣的麵目，本上仙倒也敬她是個好潑婦。”媯洛把玩著自己手中的酒盞，不待他說完，菱紅的雙唇染上三分嘲意，生生的截斷了他的話。
    肚子裏那堆別的神仙的偉績自然就堆在了那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兒。
    其實，也就是想和她絮絮話，別的神仙如何，不過都是托詞兒。
    “伏虛天尊，你看上了我了？”正在窘迫間，一根修長的手指忽就落在了他的下鄂上，向上微微一抬，秋水眸就那般狂囂地在他臉上不住的流轉，他神生第一回，羞紅了臉。
    “模樣甚好，可惜，我有意中人了！”媯洛的手又轉到那隻碧色的玉杯上，輕啜了一口酒，微垂了眉眼，一貫似是而非的笑意沉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笑。那笑容，他常在人間的少女臉上見到。她，思春了。傷心的是思的並不是他這樣的春天。
    後來，他方知，她愛上了，一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