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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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們一直等到睡著,等到我做完一整場奇怪的夢,夢裏出來一條水蛇,纏得我無法呼吸。我醒來發現金曼正赤身裸體地靠在我身上,雙手緊緊抱著我脖子,我輕輕鬆開她的手,安靜地大口呼吸。天已經亮了,風平浪靜,水麵蕩起細細的漣漪,我調整好呼吸,慢慢想起昨晚的危險處境,感覺就像另一場奇怪的夢。
我在看守所把這場奇怪的夢告訴陳婉的時候,陳婉一直默不作聲地聽,最後問我你愛金曼嗎?我心裏顫了一下,說什麼愛不愛的,我這樣的男人還有愛嗎?
陳婉說那你不應該睡她,她是個單純的女孩。我說每個女孩在被壞男人睡之前都很單純,隻是金曼和其他女孩不一樣,她身上有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陳婉說如果你想捉摸透這個金曼,那說明你已經有點愛上她了。
愛與不愛是永遠解不開的謎題,我沒想和陳婉在看守所繼續解謎,轉而問她在裏麵過得好不好?陳婉露出久違的笑容,她的神色比先前好多了,看樣子過得挺好。她說現在什麼也不想,外麵的世界已經和她毫無關係:“在裏麵可以安心寫詩,我最近寫了不少好詩呢。你說,我算不算是詩人?”
陳婉倘若不追求那麼詩意的幸福,或許就不會在監獄裏安心寫詩了。我歎了一聲,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帶進來給她的。她說裏麵什麼也不缺,生活很簡單:早上起來做套廣播體操,體操之後有熱騰騰的飯菜,飯後大家在院子裏自由活動,中午吃飯睡覺,下午做些體力勞動,晚上呆在圖書館看看書寫點小詩。她的神態安詳而幸福:“你知道嗎?吳楚,這其實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我不知道應該為她高興還是難過,想想真夠諷刺,陳婉在監獄裏獲得了想要的生活,而我在外麵的花花世界卻越來越不知道生活是什麼。廣德說我生如浮萍,幾次欲度我入空門,但我受不了空蕩蕩的生活,我覺得生活應該有錢有女人,可我現在有錢也有女人,卻突然不知道生活是什麼了。
獄警提醒我們探視時間隻剩兩分鍾,陳婉急急忙忙地說她有個獄友叫李大姐,為了給孩子湊學費,挑著家裏所有的雞在街頭叫賣,不幸遇到城管。李大姐以為遇到的是一夥劫匪,不明所以地掄起扁擔砸向城管的腦袋。當時正是嚴打時期,李大姐足足判了十年。入獄以後家裏一直沒人來探監,陳婉托我到她家看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的。
答應了陳婉,走出看守所,心情和天空一樣陰沉,我給金曼打了通電話。台風之夜後金曼患上了重感冒,我問她好些了嗎?她吸著鼻子說沒事。我說那見個麵吧,挺想你的。她問我是不是又想幹她?我無語,她在電話裏抽泣,像是哭了。
金曼認為那晚會和我一起死在台風當中,在死前她爆發了生命中所有的激情,可是我們沒有死,畢竟隻是一場破台風。第二天她醒來後哭得非常絕望,推開車門就跑了,留我一個人愣在車裏。
之後她給我發了條短信:我恨你。
放下手機,心情更加陰沉。保險公司把我的奧迪A4拖去定損,我開著公司的商務車,感覺怎麼開都不習慣。想想也該換輛更體麵的車了,肖飛都換了寶馬750,我好歹也得弄個奔馳吧。到4S店轉了轉,試駕了奔馳E300,感覺還是不對勁。不知道是車的問題還是人的問題,銷售員還在眉飛色舞地吹噓這輛E300如何如何,我自顧起身走出4S店,天空沉沉的像要掉下來。
中午沒回家,在路邊吃了碗拉麵。吃的時候想起和肖飛最落魄的時期,那時候我們窮得連一碗泡麵都吃不起,肖飛不願向家裏伸手,我也沒敢告訴唐麗。兩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肖飛依然談笑風生,說挺想吃炸雞的,我說不用炸雞,有碗蘭州拉麵就行,我看著對麵拉麵館猶豫著要不要給唐麗打電話。肖飛拉著我直接走進店裏要了兩碗加煎蛋的牛肉拉麵,我越吃越心虛,偷偷給唐麗發了條短信,讓她趕來付錢。肖飛一陣狼吞虎咽,吃完後悠然抽張紙巾擦嘴,之後大吼一聲:“跑!”我還來不及反應,肖飛早已經跑得不見人影,我和一臉驚詫的服務員對視一眼,之後沒命地逃。幾年過去,當初那兩個為了一碗拉麵四處逃竄的落魄青年,如今已是腰纏萬貫的老總。我盯著桌上還剩大半碗的牛肉麵,卻突然想再跑一次。
可是我沒有跑,還多付了兩碗麵錢,和一臉驚詫的服務員對視一眼,我笑笑,說這是我欠你的。
回公司坐在辦公室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聽見有人敲門,虞淑佳拿了份采購合同給我簽字。我看了她半天,這又是一個我看不懂的女人。虞淑佳說:“吳總,下午和建設局的會議你參加嗎?”我說不了,你找肖飛吧,你也別參加,和我去個地方。
虞淑佳在車上浪聲浪氣地發騷,當我把車開出市區往郊外越開越遠,她咦了一聲,問我不是去酒店嗎?
我們當然不是去酒店,而到了一處荒蕪的鄉村,這是陳婉給的地址,我下車四處打聽,找到一間廢棄的破房。幾根看起來隨時可能倒塌的樹幹支撐著一塊鏽跡斑斑的鐵皮,鐵皮四周堆砌著一些不規整的石塊,滿地破銅爛鐵,裏麵黑乎乎的,飄散出一股惡心的腐臭味,虞淑佳很恰當地問了一句:“我們來垃圾場做什麼?”
據一位年老的村民介紹,這裏不是垃圾場,正是李大姐的家。
我捂著鼻子探到房前,朝裏麵喊有人嗎?一個像是從墳堆裏爬出來的老頭一瘸一拐地鑽出來,臉上的喪屍模樣十足嚇我一跳。
老頭身上的衣服分不出是魚網還是外套,腳上拖著不成雙的旅遊鞋,鞋麵千瘡百孔,布滿油漬爛泥。一隻鞋印有殘缺的阿迪達斯商標,另一隻的耐克商標則比較完整,但這兩大國際名牌卻沒能裹住老頭汙黑的腳趾。
我往後退了幾步,問這裏是李大姐的家嗎?
老頭愣愣地看了看我,又愣愣地看了看虞淑佳。虞淑佳躲在我身後,緊緊抓著我手臂,生怕這具喪屍撲過來咬她。
其實我也挺怕。
在我們擔驚受怕了好一會後,老頭終於開口說話了:“你們,是政府來的?”
我鬆了口氣:“大爺,我們不是政府人員,李大姐在監獄裏的朋友托我來看看。你是李大姐的父親吧?”
老頭緩緩坐在一塊石墩上:“我是她男人。”
我又嚇了一跳,問他多大年齡?他反問我有煙嗎?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包中華扔給他,他睜大了眼睛,捧起那包中華仔細端詳,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四十五歲。”端著中華的男人一臉滄桑,完全看不出四十五歲的臉孔。在這副憔悴的身軀後麵,有一段更加滄桑的故事。男人和李大姐結婚三十年,生有一個乖巧伶俐的女兒。女兒滿月那天,男人的腿卻卷進了一台農用機,不但失去了勞動力,也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成了半個廢人。李大姐養家種地,扛起生活重擔。男人操持家務,逗女兒開心。日子過得馬馬虎虎,勉強把女兒養大。女兒也算出息,考上了城裏一所重點高中,事情就在那一年發生的。李大姐挑著滿滿兩籮筐的雞,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班車,在城裏一條街市上開始叫賣。剛開口還沒叫兩聲,趕來了幾個穿製服的小夥子,一時間攤販紛紛逃跑。李大姐不明所以地愣在那裏,一個披著黃色外套像皇軍模樣的胖子一把抓住她的扁擔,邊擦汗邊吼了聲讓你他媽跑。李大姐慌慌張張:“太,太君,您放了我吧,我的大大的良民。”那胖子傻了一下,隨即又吼:“什麼他媽太君,老子城管。”聽到城管兩個字李大姐本應該更慌張才對,但她仍然不明所以,她不明所以地問城管:“你是要買雞嗎?”胖子又傻住了,李大姐繼續說:“我家雞好,土生土長,肉香得很。”
攤販們都跑了,幾個落空的城管氣急敗壞地圍到李大姐身邊,一口一個他媽的。李大姐感覺不大對勁,這些人不像要買雞,反而像來搶雞,難怪攤販們都跑了。李大姐先是求饒:“這是我家閨女上學的學費,請各位好漢高抬貴手,別拿我閨女的學費。”後正直不屈:“再這樣我就報警了,人民警察是不會放過你們的。”最後英勇抗爭,拿扁擔砸破了兩個城管的腦袋,一路狂奔。正好經過一家公安局門前,李大姐趕忙轉身進去找人民警察主持公道,誰知這一進就是十年。
“你說,她一個農村女人,一輩子就為了女兒的學費進了一次城,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男人滄桑的眼睛裏淚光閃閃。
我能說什麼呢?誰讓那個農村女人不認識城管,誰讓她是挑扁擔的農村女人,誰讓這個農村女人活在一個不明所以的世界。我暗自歎息,問他女兒呢?他眼淚直刷刷地流下:“跑了,被城裏來的男人拐跑了!”
我從他手裏的煙盒中抽出一支中華點上,安慰說你看開點,之後也不知道說什麼。他把煙盒緊緊攥著,用力點了點頭:“看得開看得開。”對這男人和李大姐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想到陳婉的囑托,我從包裏拿出一萬元交到男人手上。男人張大嘴,愣了半天,突然“啊”的一聲哭得老淚縱橫。
虞淑佳一直遠遠地看著,嘴角露著蔑視的笑。我們回到車裏,離開了這個被時代遺忘的農村。男人的哭聲仍然停留在腦海,我長長地歎息,心裏很不是滋味。虞淑佳幾次對我欲言又止,我把車停在路邊,問她到底想說什麼?她盯住我:“吳總,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啊?”
我笑了,對哭泣的男人來說,我或許是仁慈的上帝,但對虞淑佳,我是最惡毒的魔鬼。我把手伸進她柔順的長發中輕輕摩挲:“佳佳,世界很亂,我們一定要分清楚自己的角色,站立的位置。你說呢?”虞淑佳不動聲色地看我,我接著說:“你年輕漂亮,沒有男人不想睡你的床,你可以和我睡,也可以和林文興和剛才垃圾場裏的男人睡,但是,”我用力掐住了她的頭發:“你要是想害我,我他媽殺了你!”
虞淑佳掙開我的手,說你幹什麼呀,誰想害你了。我惡狠狠地問她和林文興到底怎麼回事?她垂下臉整理頭發,裝出一副可憐相:“不就那麼一回事嘛,我年輕漂亮,不趁這幾年多攢些錢,等老了誰來養我?就你發的那點工資,還不夠買化妝品呢。”我抬起她的臉細細端詳,她緩緩擠出幾滴眼淚,流露出淒厲的表情:“我虞淑佳就是下賤行不行,隻要給夠錢,就連那個垃圾場裏惡心的男人也能睡我。”
我始終擔心她沒那麼簡單,卻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能說明什麼,隻好暫時放任她的下賤。我轉而說佳佳,跟你開玩笑呢,別放在心上。虞淑佳一邊抹淚一邊抽抽搭搭地抱怨。我重新轉動車鑰匙,虞淑佳問我現在去哪,我說阿波羅酒店。
這是很糟糕的一天,讓我感覺自己的人生也變得越來越糟糕。在酒店開了豪華套間,正準備脫衣洗澡時,老媽打來電話:“你快回來,唐,唐麗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