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四章 錯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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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
深夜的冷風,劈頭蓋臉打下來,刺入到毛孔裏的寒冷。
四周,一團寂寂。惟有路燈發出清冷的光,投射到地麵上,顯示一束蕭瑟的孤影。
踽踽獨行的人,寂寞沙洲冷。
方亦淅雙手插袋,踏碎了夜半的更深露重。步伐倒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沉穩,平靜。
紛亂不清的思緒,經過這一路的夜風吹打;此時此刻格外清明。
他算是深刻地領教了陳燦對他的恨,對他的敵意。他沒指望他會原諒他,話說回來換作是自己,也未必可以原諒。畢竟,得擁有多麼強大的內心,才能做到原諒啊。這一點,他不怪他。
他針對他,做的那些小動作,盡管讓他難受,讓他不堪;他仍願意全部接受。這是他欠的,理所當然地償還。
他隻是害怕,怕陳燦不止是要懲罰他那麼簡單。如果,他單純地想出一口惡氣,這倒沒什麼;他有資格要求發泄。他怕的是,陳燦的目的遠不是這個。
燦,此番回來,和過去相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即便,他的眼神還是顯得那麼清澈透明,他笑起來還是那麼燦爛奪目;不可否認的是,亦淅在他的眉梢眼角,洞察到了那一絲絲隱晦不明的極深的戾氣和險詐。
他開始在玩於手段,擺弄心機了;這個發現,讓亦淅感到傷懷的同時,也不由得心驚膽跳。這個人,一麵純真無害,開朗陽光;一麵陰翳深沉,精巧算計;完全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在他身上巧妙地融合在一處,發揮到極致。隻要一想到這個人是燦,是那個曾為之心馳神往的愛戀的人;不得不感到恐懼。
他現在很怕燦,比怕誰都更要怕他。對於他的懼怕,遠勝於他的父親——陳至榮。
他至少知道,該怎麼防備陳至榮,該防備他什麼。可是,他沒辦法對著陳燦想出應對之策;什麼似乎都顯得多餘。
最最重要的是,他在燦的眼睛裏,已看不到當年那種熾熱燃燒的愛意。他所流露出來的依賴,更像是一種技藝精湛的表演;聲情並茂,你仍會質疑那裏麵有多少是“愛”的成份。
亦淅在心裏不住地歎息:一個人,隱姓埋名多年,頂著新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聯係;這得需要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堅持得下來?不說是臥薪嚐膽吧,也得存著常人難有的意誌力,支撐著捱過去。
問題是,支撐他的這股原動力是什麼?僅僅是父愛,僅僅是為了歸於安靜的生活?
那不如說,複仇的力量要更為強大。
若是複仇,他要向誰複仇?隻有他,方亦淅一個人而已嗎?
或許,羅修,也是其中之一。
亦淅越是往深裏琢磨,越感到寒氣逼人。心髒,跟著也打顫兒。
不管怎麼說,眼下燦是勝利者。他成功地占據了羅修的家,羅修的生活,還有羅修的整顆心。
反觀自己呢?不那麼光彩地落荒而逃。
黃帝大戰蚩尤:第一局,勝敗尤明。
一路想著,一路踟躕,不知不覺走上了寬敞的大道。公路上,也漸有車輛往來馳騁。
亦淅的身上不停地發抖,好似越走越冷了,那是從內裏往外透著風的冷。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驚覺深更半夜已經在外麵晃了一個多小時了。
路旁一家全國連鎖的快捷酒店,燈火通明。亦淅,拖著疲憊的身子推門走了進去。
淪落在外,無家可歸,住酒店算是最佳的選擇。
方亦淅甫一進房,直接仰倒在床。勉勉強強脫了外套,鑽入被子裏——全身發冷,頭昏腦脹,身上軟得像灘泥。喉間幹渴得要命,咽一口吐沫,也能感到嘶嘶啦啦的疼。
這下子,他反應過來,由於自己的一時任性,肯定是生病發燒了。
他拽過兩床被子,把自己包了個密不透風。暗忖著:不礙乎受了風寒,著了涼。睡上一覺,明天就沒事了。自己年輕,底子不差,這點小毛病算不得大事。
不過,很明顯這點小毛病並不如他所想那麼容易對付,他也的確高估了自己的體質。
等到再次暈暈乎乎強撐開眼皮,體溫飆升到形同火爐的程度,可以用來烤紅薯了。身體還是瑟索著,如風中敗葉。全身上下,精氣散盡似的拿不出分毫力氣。口幹舌燥地想接杯水喝,挪動一下手臂,亦累得氣喘籲籲。
這是,要報廢的節奏嗎?
亦淅猛地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這個病,十有八九不可能隨便會好,自己太大意了。
心底油然而升了一種淒愴:想自己年少力強,風華正盛;會不會這般孤零零地死在酒店裏?沒人陪伴,沒人送別,徒留半生離索。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的死去。
亦淅拚盡全力掏出了衣袋裏的手機,按開通訊錄,映入眼簾的第一個聯係人,便是羅修。他看著這個名字——這個愛過,恨過,怨過的兩個字,眼窩一酸,滴下淚來。
真怕,昨夜那一眼已是萬年,生死訣別的最後一次相顧無言。
手指,在按鍵上微微顫栗了良久。。。。。。終是,滑過,按了池衛的名字。
哪怕是今生最後的話別,也不願他為自己悲哀的命運而難過。最怕的莫過於,他根本不會為自己難過,不放一點在心上。
如此,這一腔無處可寄的心思,該歸於何處?不如,不知道的好。還有一個可以哄騙自己的借口。
鈴聲響了快十秒鍾,電話那邊方有人接聽。
池衛,沉靜而舒緩的聲音通過電波傳入耳際,如廣闊的大地,蘊育著勃勃生機。
亦淅不知為什麼,會莫名的湧上一股感動。
“喂?。。。。。。亦淅,你回來了?”
亦淅張開幹裂的嘴唇,點點翕動:“池哥。。。。。。我。。。。。。難受。。。。。。”
池衛的神經立刻緊張了,音調陡然地升高了好幾個調兒:
“亦淅,你在哪裏?你是生病了嗎?我去接你!”
亦淅擠出笑容,氣息衰弱:“我。。。。。病了。。。。。。很不舒服。。。。。。我。。。。。。”
他竭力想把地址說得清楚一些,可昏沉的腦袋裏麵好似有個千斤頂在壓著,直將維持神智的每一條神經,碾得七零八落。
方亦淅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一頭栽了下去。
手機,脫手飛出,甩了不遠的一段距離。
池衛聽到這個響動,嚇得麵容瞬間變了顏色:慘白,慘白的。他已經猜到電話的另外一邊,亦淅定是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方亦淅,你在哪兒?快說話。。。。。。。”
池衛握著電話,焦急地大嚷,眼裏快冒出火星子了。
電話裏,一片死寂——
“操!——”
池衛順手把手機摔了出去,咬牙切齒地罵道。心中越積越多的焦慮,擔心,害怕,讓他的胸膛起伏得厲害。
池衛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查到了方亦淅入住的那家酒店。
通過來電,鎖定方位。然後,動用了全能的人脈,找到了專門研究通訊設備的人,費了好一番手腳,鬧得一幹人等人仰馬翻;拿出了孫大聖搬天兵天將搭救唐三藏的氣勢,才摸準了地方。
沒料到,找對了地方,又因為服務員未經客人的允許,不能隨意打開住客房門的這個理由;池衛氣急敗壞之下險些動手打人,釀成流血事件。
池衛,是真急紅了眼,瞅著誰都火冒三丈。完全不見了平日裏的風度與和藹。
在向酒店經理陳畢利害之後,房門終是被順利打開,池衛首先衝了進去。
方亦淅合衣臥於地上,麵泛潮紅,雙目緊閉,俊美的五官,瞧不出半點靈動的生氣。
池衛一見他倒地昏迷不醒,頓時覺得萬箭穿心似的極痛。。。。。。他慌張地抱起地上的人,手剛一觸碰,先是感受到了那不同尋常的高熱體溫。如果不是亦淅鼻翼之間還有著微不可聞的淺淺呼吸,池衛幾乎會絕望地以為他被燒死了。
“快!送醫院!”
池衛招呼一聲,跟進來幫忙的手下,先一步前邊帶路,一路小跑地往外趕。他不肯假手於人,親自抱著亦淅,腳下生了風似的。
坐到車裏,池衛擁緊懷裏的人,目光仔仔細細地掠過亦淅的每一寸皮膚。。。。。。生怕一個不留神,眼前的人便會憑空消失了一樣。
池衛給相熟的那家醫院領導打了電話,大致說了病人的情況,勞師動眾地讓人家做好準備工作。他要讓方亦淅進了醫院的大門,就可以得到最及時的治療和最好的照顧。
他再也不能失去方亦淅了。
這一次,他要把這個人保護得好好的,牢牢地看在自己的身邊,不讓他離開半步。
冷眼看著方亦淅半死不活的樣子,他才恍然自己到底有多在乎,有多愛惜,有多眷戀。偏偏,這個笨蛋硬是冷著心腸一再辜負他的心意;那麼多的濃情厚意,他卻保持著用戶不在服務區,接受不到信號的模式。
難免讓他又覺得受傷,氣憤,不甘。有時,恨不得要讓這個人嚐嚐苦頭;甚至想胖揍他一頓,打得他皮開肉綻,體味一下他所承受的痛苦。
但,這隻是想想罷了。再怎麼埋怨,忿恨,他也做不到看著心坎兒上的人,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