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屋內卻已有些看不分明了，她的婢女拿了燭火來，才亮堂些。我瞧的分明，是一對紅燭。
    枯竹院本就偏僻，入了夜，更是寂寞的可以。
    大約是屋內太靜了，我似乎連燭光跳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你深夜來找我，是來聽我講故事的嗎？”半晌，她淡淡的開口，透著絲疲倦。不容我開口，繼續開口：“我到底是撐不住了。”說這話的人，語氣平靜，卻惹得人中微微泛苦：“夫人的苦，亞若都知道。他們這樣沒良心，夫人……放手吧。”
    說話的是她的婢子，原來叫亞若。
    她說，他們沒良心。
    我直覺其中有什麼隱情，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隻得沉默了下來，於是屋子裏，又變回了死一般的寂靜，無人開口，而屋外卻開始下起了雨，伴著陣陣雷聲。
    “我第一次殺人，也是在這樣的雷雨天，”最先開口的還是漠桑，“我一直都記得那個驚雷，和那聲慘叫，夜色原是極黑的，卻一陣陣的發亮，聽的人心裏發慌。”就像最開始說的那樣，她開始講故事，講的卻是她自己的故事。
    那時的漠桑，才十六歲，從小拜入醫仙門下，是他唯一的弟子。醫仙隱居的山穀，叫噬夢穀，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唯一通道隻有醫仙和漠桑知曉。
    從她記事起，醫仙便叮囑她，除了必要的采購，便不得離開噬夢穀，也不得帶外人進來，而那時的她，眸中不染世俗塵埃，清澈見底，那是她最美好的年華。可她並不知道，緣分二字，即便你不來找它，它也是要去找你的。
    所以接下來的相遇，即便是在意料之外，卻也總算是情理之中的。
    夜荀是家中二子，已漸漸開始接手家中的生意，深得他母親的喜愛，便指派了他外出走商。而他大哥，卻因為他的才華而被漸漸忽視。
    夜荀外出走商，他大哥夜歸便借機埋伏，等時機成熟，便將他打落了懸崖。可他們都不曾想到，那萬丈深淵之下，卻是噬夢穀，一個與世隔絕的桃源仙境。
    重傷的夜荀遇上采藥的漠桑，終於保住了性命。
    “水……”夜荀整整昏迷了半月，才昏沉沉的醒來，漠桑卻累壞了，趴在床邊呼呼大睡。夜荀動動手指，卻驚醒了漠桑：“咦？你醒啦？”揉揉眼睛，欣喜的看到清醒的夜荀，幫他倒了杯水，笨拙的喂給他喝。可在夜荀的十七年時光裏，沒有哪一個女子這樣大膽的將他圈在懷裏喂水，當即便鬧了個大紅臉。
    那時的夜荀，有著少年人的害羞和感激，而漠桑……一雙眼睛明亮動人，裝滿了喜悅。那是她救的第一個人，也是她見到的除了師父之外的第一個男人。
    她想，他可真好看。
    有了漠桑的悉心照顧和救治，夜荀的身子也漸漸的好了，終日不再昏沉沉的睡著，也能叫漠桑陪著說說話了。他於是問她，這是哪兒？
    許是許久沒和人交流，漠桑興奮的向他介紹：“這裏是噬夢穀。我是上山采藥的時候遇見你的，那時你渾身都是血的躺在地上，我就把你拖回來了。也幸好你爭氣，沒讓我白費力氣，終於還是活下來了。”
    她的語氣歡快跳脫，感染了夜荀：“那我豈不是命不該絕，正好遇見了上山采藥的大夫？”話中帶笑，帶著未知的情愫，就這樣脫口而出：“那……漠神醫，在下的這條小命可就交給你了。”果不其然，漠桑一聽這話，兩眼綻放神采，晃花了他的眼。
    時間靜靜的流逝，一轉眼已快半年了，他們之間幾乎無話不談，卻唯獨撇開了夜荀的墜崖和漠桑的隱居。他們彼此都有感覺，這樣的話題問了，也許就再也不能這樣安靜的生活了。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夜荀開始焦慮，不再有笑容，總是安靜的凝望著天空，想要找到離開的方法。他知道的，漠桑一定知道怎麼出去，不然她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又如何在山穀中獨自生活呢。
    那一日，他終於開口問她：“桑兒，你為什麼不離開噬夢穀？”
    他終於問出口了，也代表了他要出去，回到屬於他的世界。
    漠桑單純，卻並不傻，她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卻無能為力：“我師父三年前去世了，他臨死前對我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離開這裏。死，也要死在這裏。”她就那樣靜靜的站著他麵前，明亮的眼睛第一次染上愁緒：“我不知道師父的用意，但我想，師父是不願意我出去的。”壓抑著向往，聽不出一絲對他師父的埋怨，那時的她太美好，連怨恨都不曉得。
    也是在那一天，夜荀許下了他生命中唯一的一個承諾。
    “桑兒，跟我走吧，離開這裏。我會對你好的，給你一個家，一個屬於我們倆的家。”
    說到這裏，漠桑淡淡的一笑，似隔著時光看到了那時的畫麵，不染世俗塵埃的少女紅著臉將自己的一生交付給麵前的男子，笑容明豔動人。
    我想，那時候的漠桑一定很幸福，一個人在山穀中生活了三年，終於等來一個俊俏的少年願意守護她一生，給她一個幸福的家。
    那又是什麼，導致了這樣不同的結局呢？我聽到的完美邂逅，和我所見的悲傷寂寞，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漠桑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唇角的笑也變得苦澀：“世間諸多癡男怨女步履紅塵，都隻為情之一字，但又有多少人真正的得到幸福了？”我心中迷霧散盡，隻那一瞬便明白了。
    不等我說話，她複又開口：“開始的時候有多美好，結局就有多殘酷。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恨他……”說恨他，語氣中多是意味不明的歎息。
    我想，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對夜荀是恨更多，還是愛更多吧。
    這時一個驚雷打來，震的我渾身一個激靈，暗歎時間太晚，再不回去就要被鈺卿發現了。於是我告一聲抱歉，就淋著雨跑了。
    透過開著的窗子，我忍不住想回頭再看一眼她，卻隻看見一角紅衣微微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