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雨夜
    休息了半天，伊音的精神狀態好了些，也把近兩天夜裏所發生的事情理了一下。無論程婷到底是不是她前生的愛人，今生她都不可能跟著程婷走，何況人鬼殊途，她們之間所隔著的，並不是隻有性別這一層利害，還有程婷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的重要關係。
    若是前生，斂芳一定也會為了程婷好而去做任何事情。伊音無法找到斂芳對程婷的那種感覺，但無論對方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她都希望對方能夠在屬於她的環境裏，過上好日子。伊音也希望自己能夠過上好日子。
    她說，“我已經好了，你走吧。”
    程婷咬著嘴唇，不說話，趴在她肩膀上的小團子也不說話，一人一狗，都成了啞巴。
    伊音知道她聽得見。也沒有把這話重複一遍，便起床去洗漱，然後換衣服，接著便打算去逛街，現在還在放清明假，學校沒有開課。但大部分學生都還是留校的，並沒有因為放假就回家或者出遊，約會。
    程婷沒有跟著伊音去，她摸摸肩膀上的小團子，對著空空的宿舍，心裏有些失望，但她也不願意多留，誰讓自己是個鬼呢。
    “小狗兒，你說我們去哪裏？”程婷問。
    “去排隊投胎啊，我被關了幾千年，應該可以投個人胎了。”小團子喜道。
    程婷勾了勾嘴角，便帶著小團子往豐都去了。到了鬼城，先是去報道，然後把這些年的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接著便又是拿號，排隊，過了一關又一關，程婷把小團子送到了三生石旁，她說，“到了，我就送你到這裏了。”
    “……”小團子驚了一下。
    程婷摸摸它的頭，這一次她沒有拍它，也沒有一腳把它踢過忘川河去，她溫柔地說，“我不是很想改變自己，我想斂芳，雖然在這個世上，斂芳已經不存在了，但在我心裏，她一直都在，若是有一天，我的心裏也沒有她了，那她就真的不在了。小團子，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你去吧，投個人胎，以後好好做人。”
    “不！”小團子搖搖頭，一雙黑亮亮的眼睛裏流出了眼淚，委屈而又倉惶，它不知道該怎麼辦，它已經辦完了所有的手續，此刻就等著叫號了，叫到了它，它就可以從三生石前走過，然後便去孟婆那裏領一晚孟婆湯，接著再過忘川河。
    程婷不願意經過三生石旁。
    聽說，在三生石前，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她不願去看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更不願意去看那些還未發生過的事情。
    “不，我不去了，我要跟著你！”小團子跑了上來，死死地咬住程婷的裙角不放。
    程婷知道它舍不得自己。
    狗兒怕寂寞。以前被鎮壓在一塊石頭底下的時候，大家都很冷漠，很疲倦，不遠動，也不願說話，隻有程婷一天到晚都神采奕奕，總念叨外麵的世界，念叨外麵的人，也總做著有一天會有人來帶她離開，或者她會自己找到出口這樣的皇天大夢。
    其實，那些都不是大夢，最終，她還是出來了。
    “你這小狗，要走的是你，要留的還是你，要我怎麼辦？”程婷舍不得踢它，至少現在舍不得。往後若是沒有了小團子，她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愛人不記得她了，世間又不是鬼的世間，靈界……
    她有些想去靈界，靈界裏住著許多因為罪惡無法投胎的孤魂，它們都在那裏做勞役，贖罪。那個地方雖然辛苦，有製度，但比起在地獄裏受煎熬，要好許多，至少在那裏沒有刀山火海，也沒有油鍋，那所謂的十八層地獄，所謂的苦難，在靈界都沒有。
    靈界一片祥和，有的隻是付出。
    在那個地方，以自己的勞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年辛苦流汗，換來無災無難，無憂無慮。
    程婷想去那個地方，她想要以終生不熄的靈魂，換取對斂芳的記憶。她不願斂芳消失，哪怕自己要忍受無盡的相思之苦。
    小團子使勁地扯著程婷不放。
    程婷蹲下來拍拍它的頭，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的眼神看著小團子，“去吧，以後我去人間看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團子鬆開了她的裙角，四肢卻攀附在了程婷的腿上，“我跟著你去，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不要投胎了，不要變成人了，我要跟著你。”
    “真是條衷心又麻煩的狗。”程婷無奈，身體往後靠去，冰冷的石頭比她的魂魄還要冷，“你知道嗎，我害怕孤獨，這幾千年來，要是沒有你，我早就悶死了，你說你要走，我送你，可是你說你不走，我又怎麼能夠趕你走？你走了，我會覺得悶。可因為我而讓你留下來，我又覺得愧疚。我到底該如何是好呢？一腳把你踢過去，還是由著你胡來胡鬧，跟著我去外麵鬼混受苦？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讓個厲害的道士給抓了去，實在是不劃算呢。”
    “不管不管。”小團子撒起嬌來，抱著程婷的腿使勁地搖晃，白白的小身體就跟朵小白雲似的，繞在程婷的腿上。
    程婷想要把它從自己的腿上攥下來。卻被它給抱得更緊了些，它生怕程婷把自己攥下來就一把丟過了忘川河去。它相信程婷有這樣的膽子。
    “去吧。”程婷拍拍它。
    小團子不放就是不放，這會兒，它連哼哼唧唧都不會了，仿佛已經僵硬成了程婷身體上的一部分。
    過了會兒，已經聽到有聲音在叫小團子的名字了。
    小團子聽到後，高聲應道，“那條狗魂飛魄散了！來不了了！”
    然後，那值守官便在手中的名冊上劃了個×，表示這條狗已經魂飛魄散了，不存在了。
    “真是……”程婷無奈，搖搖頭，邁著步子離開了豐都，回到了學校。
    校內的櫻花園，櫻花園還和以前一樣，那塊被程婷劈碎的‘長歌’還碎在櫻花園裏，沒有人來收拾。
    程婷抖了抖腳，“你可以下來了。”
    小團子還是緊緊地抱著程婷的腿，生怕自己一放，程婷就走了。
    “再不下來我就把你送到閻王麵前去。”程婷威脅道。
    小團子受到威脅，這才鬆開程婷的腿，但它很快又爬上程婷的肩膀，蹲了下來，狗嘴死死地咬著程婷的衣領，弄得程婷一陣難受。但念在它內心剛剛收到了嚴重創傷的緣故，程婷沒有和它計較，自己先施法把石頭給變回了原樣。
    從此，這塊名叫長歌的石頭，便真的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了。
    “哎，就這樣吧，一會兒我再去把她的記憶給消除掉，如此她也就可以和常人一樣生活了。不用在因為那件事情天天做噩夢了，看她昨夜被嚇得，我都心疼了。”程婷無奈地歎道，從理智的角度出發，她是希望伊音就是伊音。
    但從自我的角度出發，她卻是希望伊音就是斂芳，她們還可以回到從前。
    程婷想起斂芳第一次對自己表白的時候。那是在一個暴雨隨時都會到來的時節，斂芳拗不過程婷，帶著程婷出城去玩。
    程婷喜歡跑馬，一出城就上馬狂奔，把性命都給丟在一旁了。一奔就是一天，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遠了。
    好在斂芳一直都跟著她，沒有把她弄丟。
    程婷望著黑下來的天，對斂芳道：護衛女將軍，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今夜要是回不去，明天父皇一定又要發脾氣了。
    斂芳跳下馬來，對她伸手，把她抱下來，兩人牽著馬慢慢地往前走了兩箭地，到了一家客棧，斂芳說：今夜在這裏住下，明兒回宮後，臣親自到陛下麵前請罪。
    程婷樂道：你去請罪，你請什麼罪？
    斂芳說：就說臣把公主殿下給拐跑了，路上經不住公主殿下的牛脾氣，又把公主殿下送回來，所以，特向皇帝陛下請罪。
    程婷讓她給氣得，臉都紅了，斂芳這個人向來有主見，做事也都規規矩矩的，這種不著邊的話彌天大謊，也虧得她說得出口。
    進了客棧，斂芳隻向掌櫃的要了一間房，她說這是為了確保公主殿下的安全，畢竟外麵不比宮內，還是守在殿下旁邊比較放心。
    進了房間，斂芳便一直看著外麵的天，眉頭擰的很緊。
    程婷向她靠過去，把臉擱在她的肩膀上，喃喃道：護衛女將軍，這天可像要下大雨呢，聽說夜黑風高的夜晚最適合刺殺了，你說今夜我們會不會與上刺客。
    斂芳摸摸她的頭，臉上露出難得的微笑，說道：臣是本國最好的殺手，即便是刺客，臣也一樣能殺，殿下安心些，不用太過多慮這些。
    程婷嘟了嘟嘴，覺得沒趣，這人之前好不容易說了句笑話，現在又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來了。
    夜間，果然有暴雨。
    那一夜裏，除了雨聲和雷聲外，就數程婷的尖叫聲最大，這個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卻怕今夜的雷。
    今夜的雷特別厲害，仿佛要把房子給打碎，把大地給劈開一條縫一樣。
    斂芳點燃燈，坐在她的旁邊，把她摟在懷裏，低聲說：別怕，殿下。
    程婷哆嗦著，也不知到底是因為夜裏冷，還是因為恐懼，她死死地摟著斂芳不放，眼角還掛上了淚水。
    斂芳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指尖輕輕地從程婷的眼角摩過，擦去那點眼淚，輕歎了一聲：真想，有時候真想不顧一切，帶著你離開。
    也不知道程婷到底有沒有聽到她的話，隻是抱著她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呼吸也越來越重。
    斂芳也伸手摟住她的肩膀，把她擁入自己的懷裏，自己則靠著床慢慢躺下，也讓程婷可以靠著自己睡，她說：殿下，你知道嗎？有時候想著你將來要嫁人，臣就想要殺人，殺那個娶你的人，殺那個要你嫁人的人，也要殺你，殺你不說，還想要問你為何要嫁人？
    程婷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何況又是在這樣的夜裏，從前，斂芳隻是少話，正經，但卻沒有那一次像這一次這麼認真過，而且還特別嚴肅，渾身上下，在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仿佛真的繞滿了殺氣，隨時隨地都會把程婷給殺掉。
    程婷因此而掙紮了一下。
    斂芳卻按住了她，讓她緊貼著自己睡下：別想多了，臣不會殺你，會保護你一輩子。
    程婷點點頭，靠著她。
    斂芳的身體很柔軟，很溫暖，她不動的時候，也很堅硬，如同磐石，讓人覺得，即便是最厲害的大力士，最鋒利的刀劍，都傷害不了她，隻要在她的懷裏，世上就絕對不會有任何危險。
    程婷靠著她睡了會兒，心裏的恐慌便消了，但她依舊不願意離開斂芳的身體，手擱在斂芳的腰間，半個身體都壓在斂芳的身上。
    沒過多久，程婷又聽到斂芳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程婷以為是自己壓著她，把她壓累了，便要起來，可她剛一動，卻又讓斂芳的手給按住，隻聽斂芳說：別動，就這樣。
    哦。
    程婷應了一聲。
    夜雨，漸漸小了。
    今夜，程婷第一次發現斂芳其實並沒有那麼討厭，平日裏她總是喜歡找斂芳麻煩，想讓斂芳難堪，但那都隻是因為她想要看到斂芳與眾不同的那一麵。今夜，她見到了斂芳最與眾不同的一麵，是她以往任何時候都沒有見到過的，也許就是因此，她的心便得到了滿足，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想過要為難斂芳，後來，她甚至不願意斂芳進入到別人的眼睛裏，總想找個地方把斂芳藏起來。
    兩人都沒有睡著，程婷時不時地會動一下，斂芳的身體卻是始終未動，但那按住程婷肩膀的手卻動了，手掌從程婷的肩膀移到程婷的臉上，黑暗中，斂芳的手指落在程婷的嘴唇上。隔了會兒，程婷聽到斂芳的聲音。
    斂芳問：你可睡著了？
    程婷沒有說話。
    斂芳又歎了一聲，繼續道：那一次，你開玩笑讓禦林軍首領來刺殺你，好讓我有機會出手保護你的那一次，我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取敵國皇帝腦袋的那一次，我差點死了，隻因心中念著皇帝曾說過，隻要我辦完事回來，就可以跟著你，我便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回來。
    聽到此處，程婷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程婷落在她唇上的手指僵了一下，又失落地歎了一聲，頓了會兒，萬般無奈地道：原來，你沒睡著。
    程婷點點頭。
    斂芳問：那你想睡了？
    程婷搖搖頭。
    斂芳道：我想睡。
    程婷心道，你想睡就睡啊，這不一直都是你在說話嗎？原來你平日裏不喜歡說多，都是因為喜歡留在夜裏說來著。
    斂芳抱著她翻了個身，這一次，又讓程婷吃驚了一下，程婷想要大叫，卻又被身體裏的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給壓抑住了，讓她無法開口，她隻是眼巴巴地看著斂芳，斂芳手臂微揚，一股內勁往那盞微弱昏黃的油燈掃去，燈滅了。
    斂芳道：想睡，你。
    程婷驚愕了一番，尚未明白。
    斂芳道：你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你若想看我做不一樣的事情，今夜我便做給你看。
    程婷吃驚地低驚了一聲：啊！
    斂芳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按住她的肩膀。
    這一次，也許是斂芳第一次犯錯，一次無法挽回的錯。
    她說：一見鍾情這種鬼話我不相信，但有些人，即便是第一次見麵，也會勾起對方的性|欲，這種話，我相信，第一次見你，便生了想睡你的心思，一直拖拖拉拉地到了今日，始終都壓抑著。
    ……
    程婷呆呆的。
    回憶起來，這是程婷聽過的，最沒有說服力的表白。然而，那一次，程婷並沒有反抗，當她感受到斂芳的呼吸，斂芳的吻，斂芳的身體，她也想要探索斂芳的身體，斂芳如何待她，她便想要如何從斂芳身上把那種感覺找回來。
    一夜纏綿，但終究也隻是纏綿，誰都沒有戳破那最後一道防線，以至於身體始終都處於半空虛狀態，總想從那種纏綿之中，在尋到一點別的東西。
    因為纏綿，所以一夜未眠，翌日便是一睡到下午。以至於又無法回宮，隻好又在外麵耽擱了一夜。
    雖然隻是在外麵拖了一夜，但在回宮的路上，程婷卻是軟綿綿的，她和斂芳共乘一匹馬，另外一匹馬則牽在手裏。
    程婷倚在斂芳的懷裏，委屈地道：斂芳，我不想回宮，我就想住在客棧裏，天天和你在一起。
    斂芳卻道：回宮，臣也天天陪著你。
    程婷從她懷中抬起頭來，臉色微紅：那往後，你也天天陪我睡覺嗎？
    斂芳擰了一下眉頭。隔了很久，一直到進了城，斂芳才回答她：隻要殿下喜歡，就可以，隻不過往後殿下若是不喜歡了，隻怕會因為這件事情而砍臣的腦袋，不過即便如此，臣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