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判叫琅藉醉清樽,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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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中,似有人喚。
仿佛聲從冥冥中來,黯淡空蒙。霍白哽結,揉眼自長幾醒身,懷中仍抱著那把靈機琴。
低眉看,燈火滅,蠟淚幹。
他記得,他夢到良夜與她對琴而談。她笑靨如花,猶在眼前。《玉人歌》纏綿,也猶在耳邊晃蕩。
“少主?”
霍白應聲扭頭,陸追辛正好生生地跪在長幾尾,一雙小手躲進寬袖,一張小臉湊到他跟前,清澈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細細地瞧。
霍白眉頭蹙得老高,“你怎在這兒?”
“婢子推門,不見少主蹤影,便擅自闖進了塘口,少主應不會怪罪婢子吧?”
他苦笑,搖頭道:“怪你作甚?我這一副狼狽模樣不都已被你瞧了去?”
小丫頭掩嘴嘻嘻地笑,白羅方心曲領襯得她靈動嬌俏,食指細如青蔥攀在膝前。青絲如墨,一髻髻結成辮,攏在肩後綁一根朱紅發繩,淺黃素帶,淡綠深衣,分外稚嫩。明明是秋冷時節,看著她的打扮,卻還好似活在春日一般明媚清俏。
“你倒是來得早。”
陸追辛機靈,就勢端著漆木碗碟擺上長幾,切切地說:“婢子想少主該是又餓又乏,就招呼庖廚一起忙活著將午膳送來了。”
小丫頭指著碗碟裏的菜肴,津津有味地再道:“婢子將粟麥以溫水浸泡半個時辰,似刺鯿鮈去鱗切條以鹽醋調製後,同粟麥一齊倒入陶罐熬煮一個時辰有餘,做成這道刺鯿粟麥羹,又煎了些鹹肉片。還有這大烏圓龍眼,乃是天子賞賜,剛抬入官邸,婢子就趁著鮮討來給少主嚐嚐。聽說啊,這龍眼精貴得很,滋養調補,安神定誌,製成罐頭、酒和藥膏之類,能賣不少價錢。而且…”
“追辛,”霍白打斷道:“你一番心意我自是領了,恰逢今日我胃有不適,食趣缺缺,你先退下吧。”
陸追辛說得興起,冷不丁被霍白潑了一盆涼水,笑嘻嘻的小臉刷地皺成一團,伸出的細指亦委屈地躲回寬袖。
“婢子明白少主相思成鬱,食不知味。可若油鹽不進,又怎有氣力鑽習琴律?”
一句話好似戳了霍白心口疼處,本是高蹙的眉頭擰得更深。他瞟一眼陸追辛,低下頭望向懷中的靈機琴,語重心長道:“再有幾日,便是七月半。中元節將至,我怕夜裏夢中,同她再會時,當初所許諾都付空談。”
他凝色,眼眸哀戚,“我愧恨自己無用,獨坐這虛月水榭累月,卻連一曲情深都譜不完全。每每夜裏,來至塘邊,冷風灌耳,寒月束衣。我想著她的模樣,想著舊時年華,抹弦,挑摘,卻依舊奏不盡心中惱恨,她該是嫌惡我了罷?”
見霍白惱恨如此,陸追辛會意地閉口,不敢再言。
漆木碗中,刺鯿粟麥羹涼卻,龍眼雖鮮,卻好似霍白肉裏的一顆頑石,卡在動情處,不疼不癢。
陸追辛不忍眼看霍白一人伏案傷痛,便在長幾邊默默地跪著。聽他撥弦而奏,淒怨纏綿,仿佛依稀看見煙草低迷,癡情的人兒衣帶漸寬,悼念時辛酸淚流成行。
她哽噎,拊心垂首。直至一曲奏罷,霍白跪指落琴,才張著小嘴淒淒地問道:“少主所奏是何曲目?婢子好似聽過。”
霍白扭頭,慢慢地答應:“《寒衣調》。”
陸追辛恍然,拍手驚道:“婢子當真聽過。每逢初秋,十方瀲灩就以這曲調暖弦。隻不過婢子那時全顧著瞧樂伶們的姿容技藝,反倒不記得這《寒衣調》的名目了。”
霍白伸眉,烏暗的眸子仿佛泛起一絲神采,問她道:“你也偏愛那聲色之地?”
小丫頭點頭如搗蒜,興味十足地答道:“婢子頗為喜愛十方瀲灩裏那些個樂伶們撥弄古琴琵琶的模樣,婀娜多姿饒是令人欽羨。可惜的是,婢子出生書墨之家,若半途從誌樂伶,怕愧對爹爹教誨,故隻好偷偷藏在心裏。”
“我又何嚐不是?活在世間誌不由己,連自在都成了奢願。”
陸追辛斂色,“夫人也是為少主憂慮。少主一日放不下過往,夫人便一夜不得安睡。婢子昨夜裏經過夫人房門口,還聽到夫人燒燈長歎,覺得實在有愧於夫人。”
“難不成你怕她怪罪?”
陸追辛紅著一張小臉,羞愧地說:“夫人對婢子寬厚,怎會怪罪。隻是婢子明明應盡本分好生伺候少主,卻還、還…”
霍白忽地失聲笑道:“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當真以為我一無所知?”
“婢子不懂。”
“你那般機靈,怎會不懂?當初為了給我調養身子骨,你可是刻意研習醫術?往我一日三餐中添了不少藥星子。”
陸追辛依舊佯裝無辜,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眸子,道:“少主所言,婢子當真不懂。”
“你以為我不知道,爹將你安置在我身邊,一是看你機靈乖巧,做事麻利。二是看你通曉文墨,想來與我應是有話可說。”
小丫頭看再也瞞不住了,隻好嘻嘻地笑著點頭。
“娘惦記著我體弱多疾,總要你燉些滋補健骨的膳肴送來。日子久了,我的身子有所好轉,你我二人也日漸親近。這倒方便了她,之前反複不聽的勸誡,你在我耳根子念上個幾天幾夜,便也慢慢記進心裏了。”
陸追辛故作慚愧地道:“少主聰俊,婢子這點兒小心思自然是瞞不過少主的。”
“爹則惦記著我有朝一日,能繼承霍家門楣,光耀先祖。想必也沒少令你為難罷?”
“婢子的確受主公吩咐,對少主的身子骨與偏好多多照拂。可、可婢子以為,少主當真有文墨才情,若是生在書香世家,定是要成大氣候。但婢子研習醫術,並非為了主公。而是婢子真心想少主一天天好起來,便是文人墨客,也絕不是一副弱怏怏的形容不是?”
霍白悄悄看一眼涼了的刺鯿粟麥羹,道:“我當然懂你一番苦心,不然你真以為之前端來的那些滋補膳肴,我願意嚐上一口?”
打一開始,霍白就已看得通透。霍真雖擅疆事,暗地卻也有算計。他要她與他作丫鬟,不正想從旁告訴他,舞文弄墨又如何,便是書香之後不也落得個當人婢子的命途?
故她每每出現,他總覺得礙眼,心裏一陣厭惡。仿佛她一舉一動,都在替霍真重複,他才情再盛,皆是無用。
可漸漸,他對這小丫頭的執拗勁兒起了興致。
好幾次,都看她一個人靠著廊道,捧一本醫書旁若無人地看。看得困惑,還會抓抓耳腮,有時甚至將發髻都撓得散亂。
他便想,興許是他錯怪了她。
“少主莫不是在笑婢子愚昧?”
霍白搖頭,“我在笑自己愚昧。”
陸追辛疑惑,一雙水靈靈的眼睜得老大老大。霍白提勺,解釋道:“明明方才說過胃口缺缺,此刻卻想嚐一兩口這刺鯿粟麥羹的味道,你說好笑不好笑?”
陸追辛一聽,驀地起身,樂顛顛地答:“少主先嚐幾顆龍眼,婢子這就端去給庖廚熱一熱。”
說罷,踩著盈盈細步出了塘口。隻留霍白,獨獨坐著,看幾上一碟大烏圓龍眼,眼眶泛紅,好似那顆頑石碰擦胸口,又痛又癢。
日子一天天熬,寒蟬泣罷,白露深重,河川邊的楊柳脫落得隻剩枝椏。光華照耀,寒意難驅,一雙手兒搭在窗邊,不出片刻,便覺得涼了。揣進懷裏摩挲許久,都未生暖昧。
涼便涼了罷。
霍白如斯歎道,披著一頭亂發踏出虛月水榭。
昨夜,他又在塘邊奏琴,折騰一宿不眠。眼下天剛露白,他愈發清醒,既無心睡眠,不妨趁四下無人在榭外溜達溜達。
霍白行步俯僂,眉間沾露華,足下履寒霜。光景蒼蒼,冷風撲麵,他踟躕。
說也奇怪,這個時辰廊道該是清靜無比,他卻一直聽得零零碎碎的腳步聲。往南踱一二十步騁目,幾個丫鬟正捧著一摞甲胄穿廊而過。邊走邊低聲嘀咕什麼,他聽不分明,遲回了會兒,便扭身折回水榭。
這官邸內的大小事務,早與他沒有幹係。有顏成君到處打點著,也不會出什麼岔子。不過,眼下已快到辰時,顏成君該是要來聒絮一番,可千萬不能被她撞見。
“予之?你怎站在外頭?”
真是他怕什麼,便偏偏遇上什麼。霍白苦笑著,自顧自地踱進屋內。
顏成君碎步追了上來,邊走邊道:“若是想出來走走,晚些時候為娘與你去南院逛逛,如何?”
霍白跪向蒲草席墊,抬眼去看顏成君,發現她身著桃花雲霧大袖上襦,娟紗金絲裳,緞白腰帶,盤分髾髻,珠翠簪在左,金鈿釵在右,點絳唇,描柳葉彎眉,姿容端莊精致。
算算,他已略有端緒。
“爹與起弟可是今日啟程?”
顏成君立在楠木鹿紋案幾旁,麵有不安,“卯時便動身。”
霍白冷淡,翻手倒一盞涼茶,似與她已沒有話說。顏成君猶猶豫豫地又說:“予之,論綱常理教,你該同我一齊送行。”
霍白怪道:“你當真想要他看我這削削怏怏的模樣?”
“可綱常禮教如此,你若不去,豈不失禮?”
他乖張一笑,拏捏道:“你便說我這幾日染了風寒,寢疾不起。反正在他眼裏,這已是尋常。”
霍白偏僻乖違,顏成君再是強顏,也依舊掩不住幾分慍色,“予之,為娘明白,你心裏埋怨。可人死不能複生,你傷心悲痛數月,也該是休止了。”
霍白含恨吞聲,起身挪向矮床。“咚”一聲倒進褥子裏,權當沒聽見似的。
顏成君氣得瞪眼,他這般輕慢,可還將她放在眼裏?若等會兒霍真不見他,心底又會如何想?霍起如今與他比肩而立,她心焦如焚,他卻置身事外,醉心舊情。
本是標榜風流的年歲,形如槁木死灰,成得了什麼大氣候?
當然,顏成君心裏所想,是萬萬不敢當著霍白的麵說的。她惱恨,也隻得咽下不滿,孤身一人往官邸正門送行。
冠帶華貴,粉黛豔麗,卻也似個膝下無子的可憐婦,官邸中的仆婢們該會如何笑話她?
霍真又會如何看待她?
駿骨之上,武弁大冠,黑錦輕裘,紫綏二彩,長一丈七尺,鎖袖織金,佩刃披大氅。一雙布繭手控繩,兩撇粗眉凝重,鷹似的眸子眄睨青灰地磚,顏成君舉錦帕輕揮,他點頭默然。
霍白未至,霍真不過問一句。
隻一聲歎息,兩話別離,便乘露華,悠悠地駛向盛安城門。
朦朧中,錦帕輕拭,啜泣聲裏,悲酸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