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泣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6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細雨霏霏,在這霧靄沉沉的山穀中澆開了片片丁香,潔白淡紫,簇簇如同素錦般盈盈。混著雨水的潮氣,幽香沁骨。滴雨簷下,蕭妄塵捧著酒壇斜倚著廊柱,就著房內傳來的藥香賞著雨,但任誰都知曉,他的心思,原本不在這淋漓的雨絲上。
離月隱見眾人皆是愁眉緊鎖,便是連展初晴,也是頗有些勸不得的束手無策的懊喪。緋炎的身邊已然離不開人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上一夜,穩了脈息,方能讓蕭妄塵為他用七絕引脈。離月隱鎖了緋炎兩處大脈,便起了身,踱步到蕭妄塵身後,長身孑立,纖弱手指接著滴雨簷落下的雨滴,遠目望去。這獨獨建於半山腰的樓閣,將穀中煙雨朦朧的丁香顯得如雲霞般淺淡縹緲。
“春夜闌,春恨切,花外子規啼月。人不見,夢難憑,紅紗一點燈;偏怨別,是芳節,庭下丁香千結。宵霧散,曉霞暉,梁間雙燕飛。”
蕭妄塵的聲音一向幹淨不羈,灑脫中帶了一抹紈絝公子的慵懶肆意,他如此低吟淺唱,配上這樣的的細雨,隻覺得絲絲涼意,透了心。
“沒想到樓主也喜歡這般淒婉悲涼的詞。”
蕭妄塵仿若並未聽見離月隱的話一般,隻是靜靜地瞧著外頭。那雙眼睛,靜的讓人心驚。
“師父還在世時,總是在這般的雨天吟誦這首詞。他喜歡丁香,說是開成雲似的好看。可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是彎著的,那眼睛,那雙總沁著笑意的眼睛,卻蘊了一抹泫然欲泣的淒愁。”
離月隱聽著,微微蹙了眉。
“妙筆書生白雨墨,文武皆絕,智計無雙。竟也有這般求而不得的時候?”
“不愧是月先生,僅僅是聽了這詞,便知曉師父是因著求而不得了。隻是那時我還不懂,師父總說,他原本姓白,名中卻帶了墨,總是不合時宜的。。。。。。師父他。。。。。。正所謂過慧易夭,情深不壽。我們入門的功夫,全都是師父教的,從不藏私,有時我便想,是不是因著對我們太過盡心,才讓他未及不惑便去了。”
離月隱的掌心接了滴雨簷下的水,淺淺一汪,他輕輕鬆了手掌,任由那些水從他指尖徐徐下落,留不住的,終究還是會如同這水一般,即便捧在掌心,終究還是。。。消散了。
白雨墨,五爺白玉堂的第四代孫,因著自小多病,便一直寄養在開封展家。白展兩家自從衝霄樓白五爺命隕時便已是至交,如此更是傾囊相授,白雨墨的小字玄硯便是展家當時家主所賜,更是盡得展白兩家絕學,如今的縹緲峰宗主,展初晴的父親,與白雨墨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親如兄弟。當年諸葛青陽親自登門展家收了未及弱冠的白雨墨為徒,在江湖上轟動一時。這般的人物,竟是未及不惑便撒手人寰,當人是引人唏噓歎惋。
蕭妄塵看著離月隱長身負立,單薄孑然,一身荼白色的外袍僅用玉色絲帶束起一縷烏發,側影瞧上去越發顯得清冷孤傲,不知怎的,他突然便憶起了,師父去世前,也是這般靜靜地,立於簷下賞著雨,師父也喜歡白色,點點墨竹繡上,襯的他病弱的臉色更加淒婉。但他就是喜歡那樣的翠竹,衣飾上皆是。現在想來。。。怕是因著,那遠隔千裏的展家哥哥名中帶了竹吧。這麼說,那些彌留的時日,師父日日望著窗外,便是,盼著那人吧。
當年不曾想明白的事,如今,方是明了了。
當真是而今方知愁滋味。
蕭妄塵抿著唇,嘴角淺淺的彎了起來,那般悵然的笑,便是一向清冷自持的離月隱也微微怔愣。
“師父頗通音律,一琴一笛皆是他鍾愛,每到黃昏時分,他便會倚著那樹梧桐,奏上一曲樓蘭,伴著我們佐酒用餐。穀中花開的時節,蒼冰哥和心宿哥就站在師父身側,瞧著我跟房宿大哥和炎哥比劍,音韻九天闕,飛花不沾身。。。。。。那般的閑雅快意,再也,見不著了。”
桐花深處少年英豪朗朗笑聲,早已被血色湮滅。便是那溫潤君子般的師者,也早已離世。昔日嬉笑怒罵皆快哉的奈何穀,也早已隻剩蕭瑟飄零。空留一束束丁香成結,終究是無人同向春風各自愁了。蕭妄塵仰起頭,酒壇抵在唇上,任由酒液倒入喉嚨,那酒是白雨墨親手所製,名曰“五十弦”,其酒性烈,入口清涼,片刻便如烈焰燒灼,便是內力深厚也難以抵禦。平日裏蕭妄塵從不舍得取來喝,今日,也是無人阻他這般但求一醉了。
蕭妄塵有很多想問,有很多想說,他甚至在得知一切的那一刻想要飛身出去攔在父親馬前,親口問一問,問一問,為何?
是啊,為何?
二十九個影衛,青龍樓四十求情弟子,這幾十條性命,便是這般,如螻蟻一般斷送了。親生父親,異性弟兄,他蕭妄塵的兩難,在得知昔年真相的那刻,轟然崩塌。他從來不信影衛忤逆,但他亦不知,為了掩下一些事,父親竟能做到這地步。縱他蕭妄塵掌了天下密辛,卻也不曾料到,他的生身父親,竟能如此。
他蕭妄塵如何對得起這些兄弟姊妹,如何對得起,他珍而重之托付了影衛的師父啊。。。。。。
酒液,從他的嘴角流下,噴濺上了蕭妄塵的眼,辛辣的水珠欲垂未垂,像欲哭無淚的痛徹心扉,停不下來的洶湧。
突的一停,蕭妄塵縱身躍出,相鄰的露台寬敞微濕,堪堪落下向腰間探去,名劍破曉寒銳光一閃,蕭妄塵左手負於身後,劍尖穩穩挑住酒壇,略一抖腕,沾了雨絲的酒壇淩空躍起,朗朗之聲隔著雨絲,撞了過來。
“劍指江湖正年少,一歌一酒自逍遙,不問前路多少事,欲與青天試比高!”
蕭妄塵反手轉腕,劍鋒成弧,去勢緩緩,卻端的是如虹掠影,青光激蕩。寒風凜冽,劍花纏纏,如同落英繽紛,雨疏風驟,騰空一個翻身,仗劍齊眉,酒壇順著劍尖而下,穩穩黏在劍上,幾開幾送,仍是穩穩立著,纏勁入了劍中,如此一來催人兵器攻人穴道,若非內力渾厚硬接硬架,便是如何也無可全身而退。這般豪然的詩,如今聽來,隻催的人一陣憋悶的惶然。離月隱眼見著蕭妄塵劍尖一挑,酒壇又在飛了上去,直直的落向了蕭妄塵,那人卻左手一挽,撚了什麼與指尖,屈指一彈,酒壇應聲而碎,剩餘的殘酒劈頭澆了下來,蕭妄塵不閃不避,任由酒液從他頭上澆下,滴滴答答。
離月隱緩步上前,瞧著蕭妄塵的眉眼。突的,伸了手,蓋了那雙眼,嚴嚴實實的,蓋著。
“哭吧。”
兩個字,淡淡的。卻解了蕭妄塵生不如死的痛楚。胸口撕裂般的疼,疼的,滿了肺腑,催了心肝,流血,還是流淚,此刻,並無分別。
所以,離月隱遮了他的眼,他不看,也不許旁人看。但他告訴蕭妄塵,你可以,哭了。
哭吧。
我知你痛,我知你苦。讓那些痛,那些苦,統統,流出來吧。
哭吧。
滴答,滴答。
蕭妄塵被蓋住的眼眸下,兩行遠比酒液更熱的水線,流了下來。
離月隱知道,那,是心裏的血。
無人知曉,當年蕭妄塵親手斂了影衛骸骨之時如何痛的氣血逆流險些走了火,他一口鮮血噴在淩雲頂,伴著細雨,與影衛們的血混在一起,當年結義之時的話語,猶在耳畔,但他蕭妄塵,卻生生害得兄長姊妹損了命。是他帶他們來千魂引,是他帶他們入了樓,是他,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不曾陪在他們身邊。
二十九具屍骸,不過三日,那些音容笑貌,便已陰陽相隔。蕭妄塵捧著影衛們的骨灰,跪在白雨墨的墓前,一聲不吭的叩著頭,直到額間蜿蜒出了血痕,無人攔得住,他就那般叩足了一個時辰,跪了整整七天。
那日,蕭妄塵用手一點,一點,挖出影衛的墓坑,細雨泥濘,伴著他手上磨出的血,淬著他心上的血,撕扯著他的身子,二十九人,小小一壇灰燼,這世間,再無影衛。他將師父的酒倒在影衛墓前,那是他與房宿說好的,那是他欠氐宿和雨師姐姐的,那是他們的一言為定,那是他蕭妄塵的此生一諾,來世必踐。
師父,師兄師姐和師弟師妹,去陪您了。您,不要再獨自一人,奏起那首樓蘭了。
細雨霏霏,帶著蕭妄塵發上衣袂上的酒香,離月隱的指尖觸到一湧濕熱,他偏過頭,不去看這個男人的痛徹心肺。他的目光定在露台的一角,那顆圓滾滾的,剛剛蕭妄塵用來打碎酒壇的,墨玉飛蝗石。
白五爺的絕技,妙筆書生白雨墨竟然傳了蕭妄塵這外姓之子。
這般得天獨厚的少年英豪,真的是,可惜了。
風刀霜劍的江湖,總有些星辰,是注定會被摧殘隕落的,隻是寒梅傲雪猶香,百煉方可成鋼,若非如此焚心碎骨,又怎麼麵對艱難前路?
活著,從來就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