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馳中的拉斐爾覺得頭暈目眩，他甚至已經看不清路。血還是汗從額頭留下來，進入眼眶裏，但他隻能眨眨眼睛，無法鬆開手中的天使之翼。卷軸已經在途中用盡，他必須趁自己活著的時候將林德的翅膀送與何西亞。
    之後，他就可以去找他的精靈，去找這個世界唯一讓他牽腸掛肚，願意以生命守護的人。
    想到這點的拉斐爾用力眨了眨眼睛，要牙齒咬齧嘴唇，以此來驅趕困意和倦意，他的身體越發倦怠，但拉斐爾知道自己不能聽，隻能奔跑，不斷地奔跑。
    而在那道天使之翼的精靈侍衛馳向侯爵行宮，馬卡斯城侯爵與眾諾菲裏亞吸血鬼血戰時，何西亞終於挖出了天使的屍體。
    林德被深深埋在建築廢墟裏，重力和撞擊力使得他身體多處骨折，滲出鮮血，因此少年最先瞥到的是滿是鮮血的牧師衣袍。斷裂的骨頭從皮肉中若隱若現，劃傷了陷入瘋狂中的何西亞的指尖，讓他在極痛之中，終於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天使。
    而在見到天使的袍角後，何西亞接著見到的是天使染滿血跡的上肢。當他終於挖到脖頸處時，少年一直摳挖的雙手停下，猝然愣住。
    何西亞能猜出自己接下來將要見到什麼樣的場麵，但是他沒有勇氣直麵這個殘酷的現實——他的天使一直都是那麼溫柔，那麼純潔，無論何時都露著寵溺地笑。何西亞想象不出那張溫柔的臉失去靈魂的樣子。
    少年的右手抽搦一下，而後猛然後退，想要逃離這個地方，但長時間的跪姿令他雙腳麻木，直接歪倒在埋著天使身軀的廢墟上。
    有那麼一瞬間，何西亞是想哭的，但前一夜的傷心欲絕已經耗幹了他的淚水，之前的血淚也已經透支了所有絕望，所以何西亞隻是眨了眨眼睛，而後，再次眨了眨眼睛。他突然覺得餓，他的鼻尖甚至已經聞到了散溢在四周，天使血液甘美至極的味道。
    而隨著這種饑餓感，何西亞的腹部突然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強烈到無法抗拒的進食穀欠突然毫無緣由地支配了他的身軀，令少年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留著吸血鬼血脈的事實。
    何西亞從沒吸過人類的血，就連家禽家畜的血都沒吸過，被林德救出後，更是以人類食物為食，流淌在他體內的人類血脈賦予了他能夠以人類食物為生的本領，但何西亞從沒忘記血的味道。這種味道貫穿了他的一生。
    不正常的饑餓感令何西亞忍不住伸出右手，按了按腹部。他不知道林德的血是怎樣的，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要吸取天使的血液，但此時此刻，他突然湧起一種不能自控的衝動：他想吸食林德血，現在，此次此地！
    他想吸食他的血液，以此來感受他的存在，以此來欺騙自己，對方仍未離去。
    這種恐怖的想法令何西亞情不自禁地打個冷戰，他握緊拳頭，雙眼盯著仍被埋廢墟中的天使，不能哭也無法笑地扯扯嘴角，露出中無法形容的複雜表情。
    沒有吸過血並不代表何西亞沒見過別的吸血鬼吸血。幼時的他總能隔著欄杆見到等不及的吸血鬼就地食用吸血牲畜，那個時刻，血液仿佛有了生命，隨著咕嘟咕嘟的音樂聲從吸血牲畜的軀體內流入吸血鬼的身體裏，伴奏的是吸血牲畜有氣無力又竭力掙紮的呼吸聲，一急一緩，難以言喻。
    何西亞知道這個時候，吸血牲畜是很痛苦的，因為當他長大了，被純種吸血鬼汲取血液時也這樣痛苦過。
    他不是純種吸血鬼，他隻是個有著一半吸血鬼血統的雜種，他永遠，永遠都不該像那些該死的吸血鬼那樣對血液充滿渴望……他更不應該渴求天使的血液。
    那是，他最不願意傷害的，他的天使啊！
    何西亞垂下頭，再次跪在地麵，伸出雙手挖開麵前的碎石沙礫。他的指尖已經磨損，參差不齊的血rou時時刻刻傳來痛感，但何西亞卻無視這要命的痛，專心清理起建築廢墟。
    當何西亞終於挖出林德的頭部時，奔波一路的拉斐爾終於到達侯爵行宮，滿身血汗的衝向少年，然而血和汗迷住了精靈侍衛的視線，令他被一粒石子絆倒在地，滾了幾圈後才停在少年身邊。
    沒等神智從天旋地轉中恢複，拉斐爾就迷迷糊糊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直爬到少年身邊，將手中死死握住的天使之翼遞了過去。
    而後，完成任務的拉斐爾勉強跪在地麵，渾身癱軟。
    何西亞並沒有看到拉斐爾，他甚至沒注意到對方將林德的翅膀放在地上，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天使躺在廢墟中的麵容上。
    林德的臉上滿是血和灰塵，這些灰塵和汗水血液混在一起，遍布天使的周身。何西亞看不清天使的臉，他隻能透過林德麵部骨骼的輪廓來認出對方。
    一邊在心裏描摹著天使的模樣，一邊用殘損的手掌在天使的臉上遊移，何西亞腦中所想的卻是一年半前，第一次見到天使時的場景。
    便是如今，天使於冰原拯救他的那一幕依舊在何西亞心中鮮明如初。
    那時的何西亞在逃命兩日三夜後，仍被吸血城堡派來的純種吸血鬼抓住。吸血城堡對於叛徒向來不會手軟，因此純種吸血鬼幹脆利落地吸幹了其他叛逃的新型吸血鬼。當時的何西亞坐在地上，一臉驚訝絕望地看著曾經一同逃命的夥伴灰飛煙滅，心中的恐懼彷如不死的求生欲，無法熄滅。
    何西亞說不清那一瞬間的感受，他的腦子在當時混亂無比，毫無理智，就連純種吸血鬼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拎起來都沒察覺，直到純種吸血鬼被天使淨化，失去依托的他摔倒在地時，理智才慢吞吞地回來，令何西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個時候，他是想抬頭的，但何西亞終是將頭垂下，沒去看是什麼人救了自己。這並不重要，反正當對方知道他真實身份時，他仍是難逃一死。
    吸血鬼或是人類，對於新型吸血鬼來說沒有什麼區別。這兩種生物都盼著他們去死。
    但對方既不是人類也不是吸血鬼，而是個天使，熾天使林德。因此當林德以一種既不屬於人類的恐懼厭惡，也不屬於吸血鬼的利用蔑視的語氣詢問時，何西亞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對方。
    然後，他看到了天使，看到了那個將在往後的歲月裏，對他寵愛到骨子裏的天使。但當時的何西亞並不知道這些，因此他躲開天使伸過來的手，故作不屑地冷嘲熱諷，“如果要殺掉我，就別碰我。”
    “不要給我任何希望。”
    陷入回憶的何西亞打個冷顫，想要從回憶中脫身，但天使刻在他心中的印記是那麼深，那麼深，深到即便從回憶中抽身，何西亞也能背下天使接下來的話語——“我會保護你。”
    “我會以我熾天使的身份，來保護你。”
    既然如此，既然說要保護我，為什麼……為什麼要戰死呢？為什麼，要為了什麼沙利爾而，戰死呢？
    何西亞閉上眼睛，伸出右手輕輕擦拭林德滿是汙跡的臉頰。他在心裏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卻是僵硬的，猶如死灰。
    我是多想，挽留你啊。
    “我是個天使。因此我必須為維護天使族的尊嚴而戰，為維護沙利爾大人而戰。但我也向你發過誓，會盡我所能保護你，所以……”
    天使的話在何西亞腦海浮現，令何西亞再次歎了口氣，他溫柔地瞥眼天使失去溫度的麵容，喉頭哽咽，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天使從馬卡斯城上空墜落的場麵一遍遍閃回在何西亞腦海，每現一次都如跟刺紮進少年的心髒，猶如淩遲。
    “既然要戰死，當初又為什麼要給我希望呢？”何西亞抬起頭，不再看林德的臉。他將眼睛瞪的大大的，與其說在詰問天使，不如說在自我呢喃，“我說過了啊，如果要殺掉我，就不要給我任何希望啊。”
    一滴血水從何西亞的眼中流了下去，順著臉頰墜入行宮的廢墟裏，滲入不見。
    “為什麼要給我希望呢？”何西亞又問了一遍，低頭凝視天使汙跡斑斑的臉，扯起嘴角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撿起地上的兩片天使殘翼，輕輕在林德滿是灰塵血痕的唇上落下一吻，這吻很輕，細致又輕柔，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又仿佛害怕驚醒正在安睡的天使。與此同時，何西亞的右手伸向胸前，解開黑色罩袍最上方的扣子。
    處在北域的馬卡斯城光照並不強烈，這也是諾菲裏亞吸血鬼平常出門無需包裹特質罩袍的原因，但何西亞的吸血鬼血統太稀薄了，稀薄到根本無法承受任何光照。
    隨著黑色罩袍的滑落，馬卡斯城午前溫和的陽光灑落在何西亞身上。這是何西亞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陽光，此前的他從不知道陽光除了帶來疼痛和死亡，還會帶來安心和溫柔。
    此時此刻的陽光與天使的氣息太過相像，甚至令何西亞產生種林德死而複生的錯覺。
    焚燒中的何西亞看了眼林德，他的目光是複雜的，是哀慟的，但口中所說的話語卻堅定而清晰：“我愛你。”說完，何西亞笑了起來，這笑中帶著苦澀，但更多的是饜足。
    如果死亡能夠讓他前往他的身邊，何西亞願意赴死。
    跪坐在旁的拉斐爾一直注視著何西亞，當他看到少年又哭又笑，神經質地扯落罩袍時，猛地從地上起身，想要阻止對方，但何西亞灰飛煙滅得太快，快到拉斐爾伸出右手時隻摸到了空蕩蕩的黑色罩袍。
    同時，拉斐爾還聽到了那句話，那句，何西亞對林德所說的話：“我愛你。”
    當這三個字從少年的口中吐出時，仿佛有了生命，透過拉斐爾的耳道直直遊入他的心髒，一直鑽進心房最深處。而後，拉斐爾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願意為之犧牲所有的人。
    與此同時，大段大段的回憶突然複蘇，貫穿於拉斐爾腦海，令他瞳孔驟縮，挺直脊背調整站姿，之後，拉斐爾因為無法宣泄的狂躁原地踱了幾步，猛地前邁一步，跌跌撞撞地向侯爵離開的方向追去。
    我們私奔吧，去哪都好，他的殿下曾在吞噬惡魔之血時這樣開口，深情而固執地說他愛他。當時的拉斐爾故作無情地拒絕了對方，但他現在後悔了，非常後悔。
    如果注定死亡，那麼他想死在他身邊。
    或者，死在前往他身邊的路途裏。
    【隻要能和你在一起，
    即便是死亡，
    也幸福無比。】
    【我是惡魔，且為你所有，
    你會，接受我的吧？
    ——黑玫瑰·混血吸血鬼，何西亞。】

    作者閑話：

    下章是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