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生命的殘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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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笑,慘叫,嘶喊,哭嚎,無數聲音糾纏,演奏出馬卡斯城淪陷的死亡背景音,但何西亞什麼都聽不見。他的瞳孔裏全部是天使從空中隕落的畫麵,大腦空白,耳邊死寂。
“林,林德?”何西亞輕輕呢喃一聲,隨後發了狂般衝向已經部分坍塌的侯爵行宮。
少年穿過侯爵行宮的大門,穿過重重回廊,終於在一間殘破到隻剩下半截牆的房間裏看到了血跡。斑駁的磚瓦廢墟彷如荒山般堆著,血跡從表麵直入內部。而他的天使,就在這片殘骸中。
何西亞衝到廢墟上,跪在地上發瘋似得徒手挖著碎石沙礫。他的眼眶逐漸泛紅,最終通紅一片,化成不能磨滅的血色。
此時何西亞的內心隻有一個念頭:找到他,必須要找到他,犧牲一切也要找到他!
一滴滴淚水自從少年瞳孔中溢落,滴在行宮殘骸裏,何西亞卻是什麼都看不到,隻是機械地掘開層層廢墟。
而在少年瘋魔般行動時,加洛斯正握住拉斐爾的手,將手中的幾卷卷軸放進對方懷裏。侯爵的表情很難看,卻強忍住悲傷命令,“拉斐爾,你帶著他離開這裏。”說完加洛斯轉頭,卻發現剛才還在他身邊的少年不知去向何處。
見此,加洛斯暗暗在心裏罵了一聲。他向侯爵騎士下達抵禦吸血鬼的命令後匆匆跑向侯爵行宮,想找到何西亞並帶對方離開這裏。
但當侯爵找到少年時,後者已經陷入了毫無理智的狂亂。在久尋無果後,何西亞的心開始被撕裂,被撕碎,被一片片切割腐蝕,隻剩一堆廢墟。所有的痛苦與絕望從心髒處湧出來,化為血淚溢出眼眶,成為加洛斯看到的最觸目驚心的哀慟。
這樣悲慘的畫麵令加洛斯別開眼,但在林德為了守護馬卡斯城而戰死後,他必須要率先保證何西亞的安全。
他向那個戰死的天使承諾過的。
加洛斯衝向何西亞,一邊試圖將對方拉起來,一邊大喊,“你這是在做什麼!你想讓林德白白犧牲嗎!”
“給我跟拉斐爾滾出馬卡斯城。”
表情渾噩的何西亞在聽到加洛斯的聲音後終於回過神,但他猛地推開侯爵,用一種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眼光鎖住加洛斯,喑啞嘶叫,“你是害死了他。”
“是你害死了林德。”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馬卡斯城的人類,他不會死的。”何西亞閉上眼睛,又想起天使載他飛翔於馬卡斯城外的那一夜,那夜的天使是那樣溫柔強大,那樣無所不能,就彷如一尊神明,深深地駐在他心中……然而現在,他的天使,已經不在了。
聽到這話的加洛斯冷冷瞪了眼少年,竭力壓製自己想要狠揍對方的chong動,“我承認林德是為了馬卡斯城而死的,但歸根結底……”加洛斯深深歎了口氣,將口中刺人的話咽下去,隻低低說,“他是,為了你死的。是為了守護你,才死的。”
何西亞聽後輕笑一聲,露出淒涼又諷刺的表情。
加洛斯故作未見,伸手扯向何西亞的右臂,想要帶對方離開這裏,但少年迅速後退一步,冷冷地轉過頭,看向腳下的廢墟。
他的天使,就在這廢墟之下。
少年無聲的拒絕令加洛斯的耐心告罄,他侯爵表情摻上不耐,聲音不覺加大,“我沒時間跟你胡鬧。吸血鬼就要來了,如果不想死就跟拉斐爾離開這裏!”
何西亞冷冷瞥眼侯爵,嘲諷一笑,“離開?我為什麼要離開?”
“他在這裏,我為什麼要離開。”
加洛斯聞言,無聲握緊雙拳,在行宮外還有整個馬卡斯城的人等著他去拯救,每耽誤一秒,吸血鬼大軍就可能會多殺一個人。
侯爵狠下心,向身後的拉斐爾喝到,“拉斐爾,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帶他活著離開——”
“我不會離開。”未等拉斐爾說完,何西亞就打斷對方的話。少年伸出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瞥了眼對麵神色惶急的侯爵,又看眼一直跟在對方身後,抱著幾卷卷軸的拉斐爾,冷笑一下後一字一句的詛咒,“加洛斯·阿奎尼恩,我希望有一天,你也會痛失所愛。”
“我詛咒你,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你給我閉嘴!”加洛斯狠狠吼了何西亞一聲,死死壓住自己想殺了對方的衝動,“如果不是林德,你以為我會讓你活到現在嗎!”
“所有的吸血鬼都該死,都該下地獄!”
何西亞聽後冷笑一下,睥睨怒火中燒的侯爵,漫不經心又深藏哀傷地開口,“翅膀。林德的翅膀。”
“我不需要你將我帶出馬卡斯城,我隻要他的翅膀。”
“我的天使不能沒有翅膀。”
聽清何西亞的要求後,加洛斯被氣笑了,他彷如看死人般蔑視少年一眼,轉頭,對身後的拉斐爾命令,“打暈他。離開這裏。”
一向言聽計從的拉斐爾這次卻沒有動,筆直地站在原地,用深紫的瞳孔靜默而長情地凝視侯爵。
被侯爵騎士如此望著的加洛斯別開臉,故意粗聲粗氣地嗬道,“我叫你帶著他快點滾!”
事到如今,就連加洛斯自己都無法脫身,即便逃出馬卡斯城,連綿的冰原也會奪走幸存者的生命,更何況侯爵並不想逃,在精靈的認知裏,城在人在,城毀人亡。
背負馬卡斯城全部人命,承擔精靈族延續重任的侯爵絕不會棄城逃走。
聽到侯爵命令的拉斐爾仍舊未動,嚴肅英俊的臉上突然泛出一抹笑容,低問:“你會走嗎?”
“不會。”加洛斯果斷回道。
“那我也不會。”微笑著的拉斐爾突然前走一步,靠近拉斐爾,直靠到彼此呼吸相交的程度才停下,忍不住伸出右手撫了撫對方的臉頰,“如果你執意要隨馬卡斯城毀滅,那麼身為你騎士的我也必須要,共葬在這裏。”
“你!”加洛斯咆哮著,想要打開拉斐爾的手,但當他看到那雙深紫瞳孔裏的輕易時,突然哽住,即無法笑,也不能哭,隻能壓低聲音,如泣似怨地歎息,“那就陪我死吧。”
“死在這場,守衛馬卡斯城的戰鬥裏。”
聽此,拉斐爾抽出腰中長劍,向對麵清俊無雙的侯爵笑得無限溫柔,低應,“遵命,殿下。”
那一霎那,拉斐爾燦爛溫柔的笑容晃花了加洛斯的眼,令精靈突然覺得腦子發蒙,覺得這世間隻剩下對方的笑容。如果可以,加洛斯想抱抱拉斐爾,想撫著對方的發告訴他自己是多麼希望時間能夠定格在此刻,但侯爵強迫自己轉身,將目光移到何西亞凝視過來的仇怨視線上。
“拉斐爾,將林德的翅膀送到這裏。然後,和我彙合。”下達最後一個命令後,加洛斯抽出腰間的銀質雙手劍,衝向侯爵行宮外的戰場。
由於防禦罩全部碎裂,吸血鬼從不同的方向湧入馬卡斯城,這使得侯爵騎士團無法集中火力,隻能分散在各處作戰,最終漸漸被吸血鬼蠶食。除去馬卡斯城外圍因來不及逃命而喪生的居民,市中心的平民小部分在吸血鬼衝入城市時就躲進房屋,緊鎖住門,大部分則是同騎士團在馬卡斯城風格粗獷的街道上戰鬥,吸血鬼獵人總部的吸血鬼獵人也各自施展保命本領,和侵入馬卡斯城內的吸血鬼混戰。
淒厲悲涼的呼喊和嘶叫在各處不絕響起,仿佛紅蓮業火,緩緩燃燒馬卡斯城的生命。
加洛斯揮舞雙手劍,從侯爵行宮一路殺到北側的聖提亞教堂。此時的聖提亞教堂一片陰鬱,一道又一道血跡濺在教堂純白的牆皮上,玷汙了原本神聖的場所。
侯爵衝進正在與吸血鬼戰鬥的騎士團和吸血鬼獵人隊伍,撕開第一張卷軸。
以熾天使林德鮮血描畫的卷軸在刹那間就發出耀眼的光芒,神聖的氣息從卷軸裏噴薄而出,化成巨大無形的防禦罩籠住加洛斯和所有人類,與此同時,在防禦罩範圍內的吸血鬼,無一不灰飛煙滅。
這樣的變故讓不遠處殺戮的吸血鬼們呆愣片刻,也為在場的人類和侯爵贏得片刻喘息,但這是場開始就沒有後路的死局,除了繼續廝殺,雙方再也沒有別的道路可走。
就在侯爵和人類肩背相接,邊退邊抵禦吸血鬼時,拉斐爾正向馬卡斯城西麵的吸血鬼博物館狂奔。長劍早就被拉斐爾扔在路上,此時的他一手抱住幾卷卷軸,一手拽住天使的左側羽翼,竭力奔馳。鮮血從被撕裂的天使之翼根部溢出,再從他的左手指縫間滴落,但拉斐爾沒有時間擦去鮮血,隻能拚命向前奔跑。
他必須找到另一片天使之翼,完成侯爵的命令,唯有這樣,拉斐爾才有臉麵再次追隨在對方身邊。
屬於人類的淒厲叫聲和屬於吸血鬼的尖銳嘶喊陸陸續續在拉斐爾耳邊響起,令他一邊狂奔,一邊忍不住眼眶發酸,長久的奔馳讓侯爵騎士呼吸困難,腳步沉重,他卻不得不拚盡全力抬起腿,再重重落下。
另一片天使之翼就在吸血鬼博物館大門外,他就算爬,也要爬到那裏。
隨著拉斐爾的跑動,附近聞到血液味道的吸血鬼漸漸向他聚集起來,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侯爵騎士周圍,令拉斐爾不得不一邊跑一邊撕裂手中的卷軸。天使的血順著左手手指染到卷軸上,在一陣耀眼光芒後隨卷軸消失。
當眼簾中映出大片白色時拉斐爾的瞳孔驟然一縮,他幾乎跪在地上撿起天使的殘翼,來不及喘息就再次上路。
手中的卷軸所剩不多,但每一張都能消滅眾多吸血鬼,而在奔向侯爵行宮的途中,拉斐爾的身影驀地一頓。慣性使得侯爵騎士站立不穩,不得不向前打了幾個滾,其間天使羽翼的骨骼壓到了他的左臂,令侯爵騎士左手一麻,差點握不住林德雙翼。
站穩後,拉斐爾再次看眼引起自己注意的人影,直到確定對方的身份,才終於衝了過去。
此時此刻,他的父親就躺在馬卡斯城的道路上,麵色慘白,右頸處溢著鮮血,顯然是被初擁過。
吸血城堡的諾菲裏亞和紅城堡的阿利亞號稱吸血鬼兩大最強古老血脈是有原因的,阿利亞吸血鬼族極其擅長製造吸血鬼大軍,每當他們攻打一個城市,就會先趁夜初擁數十名人類,在這些初擁吸血鬼消耗人類數量,削弱人類鬥誌後才進攻,與其齊名的諾菲裏亞雖然是以個人武力取勝,但在將人類轉化成吸血鬼方麵也並不遜色。此時的管家就是被初擁的人類之一。
由於左手握著林德的兩翼,右手握著卷軸,拉斐爾根本無法碰觸父親,隻能用眼神望著對方,深紫的瞳孔裏充滿了哀傷。
拉斐爾並非不恨父親,但比恨更強烈的是他對他的尊敬之情。如果不是對方,他根本不會誕生於世,也不會成為侯爵騎士,精靈侍衛。
還未平複氣息的拉斐爾凝視著父親,喑啞著嗓音喚道,“父親。”
但管家並沒有聽到這句呼喚。初擁令他神誌模糊,身體冰冷,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失去人類的身份,被迫成為一名吸血鬼。而吸血鬼,是他深愛之人最憎恨的種族。
任何一個精靈侍衛都不會接受這樣的命運。
精靈幾乎在抵禦諾菲裏亞吸血鬼這件事情上耗盡了所有心血,一代又一代的精靈主動或被動地承受著這種無法逃離的宿命,戰死於沙場,或者自殺於吸血鬼城堡。而與之共生的阿奎尼恩家族也代代與諾菲裏亞吸血鬼為敵,以人類的身份侍奉於身為神族的精靈身邊,成為這世間最為精靈所信任的家族。
與不得善終的阿奎尼恩家族相同,薩斯洛克家族的人大多也短命,他們有的同精靈戰死沙場,有的在馬卡斯城的建設中喪命,有的則是在失去精靈後痛不欲生,決絕殉情。在上一代女侯爵希比亞逝世時,管家業曾想過隨她同去。
直到今日,管家也鮮明地記得希比亞的樣子,他記得她那雙像深沉湖水的碧綠雙眼,記得她笑得時候右頰會有個酒窩,記得她喜歡在馬卡斯城城垛上眺望城外冰原荒涼滄桑的樣子。那時候的希比亞很美,真的很美。
自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自己願意為了守護她而付出一切。
他心甘情願。
但在她死後,他終究沒有殉情。尚在繈褓中的下任侯爵的哭聲喚回了他的神智,那個流著希比亞血脈的孩子讓他彷如死灰的心再次回溫:既然希比亞願意以生命為代價生下他,那麼他就該像守護所愛之人一樣守護好這個孩子。
他,下一任侯爵加洛斯,是比西亞生命的延續。
初擁中的管家不受控製得抽搐幾下,瞳孔開始緩緩擴大。也許是轉化即將進入尾聲,他的感官漸漸複蘇,能夠看到拉斐爾守在他麵前,一副表情複雜的樣子。
管家抽了抽嘴角,努力發出聲音,“我,沒……後悔過。”從來不後悔。
聽到聲音的拉斐爾別開眼。他本想問他為何會對母親那麼殘忍,會何要將母親逼得發瘋,為何對他那麼冷血苛刻,但在父親聲音響起的瞬間,他知道,這些問題都注定不會得道答案。
他深愛著女侯爵,這就是所有悲劇的原因,是他母親發瘋,是他被迫接受薩斯洛克家族命運的原因。
拉斐爾的右眼抽搐一下,想笑卻笑不起來。身為精靈侍衛,他明白父親的感情,也理解父親的選擇,但身為一個母親的孩子,他永遠也無法原諒父親。
“是你把媽媽逼瘋的……”拉斐爾別開眼,不忍再說下去。父親給出的答案也使得他沒有說下去的必要,因此拉斐爾隻能歎了口氣,接受這一切的作孽和絕望。
四周的吸血鬼在蠢蠢欲動,隻是礙於卷軸的威力不敢輕舉妄動。拉斐爾深呼吸一口,準備撕開一卷卷軸,但在淨化父親之前,他忍不住開口,問父親是否有什麼話想對他說。
管家隻是瞥了眼自己的孩子。在過去的二十幾年裏,他將他訓練得很好,他教會他劍技,教會他禮儀,教會他陣法學和關於精靈族的曆史,將他培養成了這一任精靈的左臂右膀,這是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情。管家深呼吸一口,微微勾起嘴角,想要微笑,但他連這點力氣都沒有,隻能用眼睛深深凝視自己的孩子,以眼神來傳達自己的遺願。
保護好他,保護好這座城市,就像幾千年前薩斯洛克先祖所做的那樣,為了精靈族的生存而繁榮,奉獻一切。
盡管沒有任何語言交流,但同為精靈侍衛的拉斐爾深切明白父親的感受,這是種每個精靈侍衛都會有的共同感情,因此他輕輕點點頭,歎息著低語,“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他。”
聽到這話,管家才緩緩閉上眼。他知道身為精靈侍衛的兒子會明白自己的選擇,而且他肯定,如果拉斐爾是他,也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因為,他是那麼愛她啊,甚至因為愛她,愛精靈這個種族,愛馬卡斯城,愛她的孩子,愛所有關於她的一切。
終於能夠前往天堂見到深愛之人的管家心滿意足地在心中歎口氣,平靜地迎接死亡。而在管家閉上眼的那一刻,拉斐爾已然轉身,在撕開卷軸的同時再次奔馳,充滿淚水的瞳孔隻望著一個方向。
即他的精靈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