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天使和混血惡魔的鬥爭持續了一整夜，其間天使和惡魔的血液滴落下來，濺在馬卡斯城的地上，濺在馬卡斯城居民身上，也濺在何西亞的臉上。
    一滴又一滴的血液滴濺在少年的臉頰，和他的淚水混在一起，混糊一片，最後少年連哭都哭不出來，淚水也已經幹涸，這鮮血卻仍是滴落不斷，讓少年的心也跟著一滴滴碎裂流血。
    戰鬥進行到此時已不僅關乎吸血鬼的侵襲，更關乎天使惡魔兩族的積怨。
    兩千多年前，惡魔始祖之一的罪惡魔神艾斯塔羅刺殺了天使族的大天使長沙利爾，作為回禮，純種天使發動天使族的禁術“末世審判”，將留在樂園，來不及逃走的惡魔族全部淨化。以整個族群為代價“犧牲”施展的禁術不僅讓樂園滿是神聖神力，就連與樂園相連的人間界也充斥著天使的聖潔氣息，使得惡魔後裔吸血鬼族畏懼陽光，甚至會因長時間曝光而死亡，灰飛煙滅。
    但這並非神魔之戰的終結，留在樂園的天使後裔和逃亡在外的惡魔後裔一見麵就會開戰，不殺死對方誓不罷休。兩千多年來，這種怨恨已經成了執念，成了本能，成為不死不休的種族戰爭。
    天使和惡魔若是相見，隻能活一個，勝生敗死。
    林德用右手背擦幹嘴角溢出的鮮血，手心濡濕到讓他握不住劍柄。對麵的混血惡魔也好不到哪去，戰鐮刀刃上滿是刮痕，稀稀落落的血液從惡魔的袍子上滴落下去，劃過一道道血痕後墜入下方的馬卡斯城地麵。
    林德的劍是按照大天使長沙利爾的武器“審判”仿製的，雖說是仿製，但與美狄亞的戰鐮“死亡”並稱神器的“審判”其本身就有異能，因此林德的劍也有與“審判”相似的能力，即削弱版的“末世審判”，但這是林德最後的殺招，他想用在死亡魔神美狄亞身上。
    用餘光瞥眼遠處的魔神，林德再次握緊手中的長劍，他的四翼已染滿血跡，身上也傷痕累累，但林德不能輸，一旦他輸了，整個馬卡斯城的人都會遭到吸血鬼的迫害。
    而且，他許諾過要保護他。
    天使和惡魔一夜的爭鬥令整個吸血鬼族默然無聲，就連吸血鬼帝王也靜默望著空中的神族，緊抿嘴唇，瞳孔裏寫滿不甘和狂熱。
    吸血鬼帝王曾收到過天使降臨馬卡斯城的消息，但由於信息缺乏，他根本沒想到這位天使竟然這樣強悍，幾乎可以與混血惡魔比肩。他沒見過天使，就連最弱的雜種天使都沒見過，但他知道空中的混血惡魔有多厲害。
    地獄裏的惡魔未被召喚就無法現身人間界，深知這一點的吸血鬼帝王決定效仿上任吸血鬼帝王，但到了馬卡斯城他才發現天使的神力超出了他的預料。
    如果不是他召喚了地獄裏的混血惡魔，吸血鬼大軍甚至可能在剛入侵時就被對方殺得全軍覆沒。
    吸血鬼帝王無聲沉默，雙眼牢牢盯視馬卡斯城上方的戰局。一旦混血惡魔敗落，吸血鬼將不得不班師回朝。
    同樣身在戰局外的尼爾則是隱秘地注視著美狄亞，他凝視著死亡魔神冷酷的麵容，內心在最初的翻湧後變成一派死寂。從天使惡魔鬥爭到現在，美狄亞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沒有憐憫，沒有憎恨，隻是深不見底的冷酷。
    魔神那雙猩綠色的瞳孔仿若世間最冷硬的堅石，無論天地如何崩裂，無論生靈如何相殘，都不喜不悲。
    望著這樣的魔神，尼爾不由得握緊雙拳。雖說吸血鬼本就冷血，但此時的心髒冷得令他難受，令他刺痛，令他忍不住想狠狠攫住它，因痛苦而大吼一聲。但尼爾並沒有這麼做，他隻是抿直唇線，將理智化為刀刃，仿若自殘般在腦海裏狠狠戳了一刀。
    他並不覺得痛，因為痛感在此時也漸漸變得麻木。唯一鮮活跳動在他腦海裏的隻有一個念頭，一個逼他漸入瘋魔的念頭。
    殺掉他……
    殺掉他……然後……得到他……
    就在此時，半空中的神族鬥爭終於落下帷幕。林德從混血惡魔的身體裏抽回長劍，運用神力將對方直接淨化，隨後捂住從前胸一直蔓延到右腰的傷口，四翼揮舞，卻是每一下都會散落大片羽毛，洋洋灑灑地飄搖在四周。
    染滿天使鮮血的羽毛彷如雪花般從空中飄落下來，落在馬卡斯城灰黑的地上，而位於地麵的少年則死死盯視麵前散落的羽毛，一言不發。
    他不明白，不明白天使所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他說過要保護他的呀，他這樣向他承諾過……何西亞止住抬頭的衝動，任自己的意識分散，混亂，漸入崩潰。
    血，死亡。
    漫天漫地的血，和永遠不會停止的死亡。在吸血城堡，你看到最多的就是這些，被關在牢籠裏的何西亞所看到的也是這些。
    永遠都隻有這些。
    何西亞隻有幼年接受訓練時才被長時間關在籠子裏，但那段經曆仿如就在昨天，鮮明到何西亞總是覺得自己仍舊身在暗無天日牢籠。
    每當吸血牲畜被吸血鬼牽走時，幼年的何西亞就會用目光探索被帶走的吸血牲畜和前來挑選食物的吸血鬼，前者衣衫襤褸，渾身傷痕，後者錦冠華服，風度翩翩，這樣的反差總是令何西亞迷惑——他不明白為何同樣流著吸血鬼的血脈，這些吸血鬼在牢籠外，而他卻在牢籠內，和那些對於他們來說隻是食物的人類在一起。
    隨著接受各種培訓，何西亞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汙濁肮髒的身份——對於吸血鬼來說，他們是恥辱的象征，是吸血鬼中最低等的賤種，而在人類中，他們是背德的化身，是該被同吸血鬼一樣殺死的怪物。
    但既然是這樣，為何要創造他們……坐在地上的何西亞突然脊背發冷，忍不住蜷起身子，抱住自己。其實這個答案每個流著諾菲利亞血脈的吸血鬼都心知肚明，他們需要間諜，需要能夠穿過馬卡斯城神力防護罩且對吸血城堡絕對忠心的間諜。
    這種工作人類是無法勝任的，人類是種太過複雜的生物，吸血鬼也無法全然信任能夠背叛自己種族的人，因此他們需要，非常需要流著諾菲利亞吸血鬼血脈卻與人類相似，甚至相同的間諜。
    但這是個耗時長久的事情。自逃亡的惡魔族與人類交合後，吸血鬼過了四百多年時光才自成一派，繁衍繁榮，才有了被稱為“惡魔紀”的人類地獄，吸血鬼天堂，而又過了八百多年後，吸血鬼兩大最古老血脈才成型，形成北部諾菲利亞，南部阿利亞的格局，但直到諾菲利亞吸血鬼建立吸血城堡，阿利亞吸血鬼築成紅城堡時，吸血鬼才真真正正地站立於人間界，成為與人類平起平坐的種族。
    同樣，混血吸血鬼的實驗也耗費了吸血城堡近兩百多年的時光。
    自上一任吸血帝王死於馬卡斯城，諾菲利亞吸血鬼就開始著手新型吸血鬼的計劃，但初代新型吸血鬼的強大超出了他們的預料，純種吸血鬼幾乎花了近百年才處理完新型吸血鬼叛亂的問題。
    此後的新型吸血鬼越來越弱，也越來越酷似人類，到了何西亞這一代，已經無法從外表看出他們和人類的區別，吸血鬼特有的外貌特征已經近乎完美的得到了進化，也正是到何西亞這一代，諾菲利亞吸血鬼才實現了初衷，創造出能夠進入馬卡斯城竊取情報的吸血鬼間諜。
    也正是由於這些間諜，諾菲利亞的吸血鬼帝王得知了馬卡斯城的內幕，得知加洛斯·阿奎尼恩的真實身份，認為已經到了韜光養晦多年的吸血鬼統治人間界的時代。
    何西亞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將頭深埋在膝蓋上，再次抽咽。這些天使都不知道，因為他從來沒有對天使說過——林德隻知道他是人類與吸血鬼的混血，隻知道他遇見陽光就會灰飛煙滅，但天使所見到的，所聽到的，所碰觸到的，隻是名為何西亞的混血吸血鬼最為美好的一麵，或者說，是名為何西亞的吸血鬼所展露出來的最好的一麵。
    在內心深處，何西亞其實憎恨著人類，也憎恨著吸血鬼，他希望馬卡斯城所有人都被吸血城堡屠光，也希望馬卡斯城能夠摧毀吸血城堡，將吸血鬼這種惡心的令人憎惡的種族從世間除名。
    他唯一不憎恨的，甚至深愛的，就是林德，是那個在蒼白冰原裏救過他，抓住他的手腕以熾天使的名義發誓要保護他的混血天使。
    何西亞慢慢抬起頭，終是忍不住看了眼天空。天使浮在天空中的畫麵是那麼遙遠，遙遠到他甚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不敢采取任何動作……他是想挽留他的呀，是想，和他在一起的呀。
    就算人類都死光又怎麼樣，就算馬卡斯城覆滅又怎麼樣，什麼人類什麼馬卡斯城根本就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隻在乎林德，隻在乎那個浮在天空中拋棄他，卻為了馬卡斯城所有人命而戰的天使！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何西亞麵無表情地望著前方，保持緘默。這座屬於人類的城市道路上飄著天使的羽毛，也下著天使的鮮血，但那是他的天使，是他的所有！
    麵無表情的何西亞瞥眼地麵，想要站起。但一夜的坐姿令他腿部發麻，根本無法起身，因此何西亞匍匐前進，以雙臂的力量爬到最近的羽毛飄落處，撿起那根汙濁的天使之羽。
    何西亞曾經摸過林德的翅膀，天使甚至曾在夜裏載著他在馬卡斯城外飛行。何西亞覺得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種感覺，那種被抱在天使懷中，和天使一同飛翔的感覺。他依舊記得那日皎潔的月，每一顆星星都是一隻眼睛，帶著微笑祝福他和他的天使。
    以天為幕，與子共遊寰宇。
    想到往事，何西亞的嘴角不由得彎起，但這笑意很快就消失，隻剩下絕望和痛苦。
    將那片天使之羽緊緊攥在手心，何西亞無聲將右手握起，而後將拳頭捂在心髒所歸的地方。
    與何西亞的淒然不同，見到惡魔敗落，馬卡斯城內的居民不由得爆發出一陣陣歡呼，人們競相呼喊，額手相慶，淚流滿麵地擁抱在一起。但林德仍是緊握手中的長劍，任天使之血從劍柄和袍角溢下，目光深沉地凝望遠處的魔神及魔神身邊的純種惡魔，閉上眼，深呼口氣，低緩而堅定地開口，“死亡魔神美狄亞，我以大天使長沙利爾親封的熾天使之名，向你宣戰。”
    天使突如其來的高喊不僅使馬卡斯城外的諾菲利亞吸血鬼愣住，也令城內的人類停止歡呼，僵在原地。所有人類都默默垂下視線，麵如死灰，再沒有人慶幸死裏逃生，而是緊握重要之人的手，無聲沉默。
    尼爾在天使開口的瞬間就看向美狄亞，但魔神仿若未聞，反倒是一直關注美狄亞的阿弗狄忒上前一步，狂放地張開三對純黑魔翼，飛向馬卡斯城上方。
    在六翼純種惡魔出現的霎那，吸血鬼族就低聲嘈雜起來。雖然諾菲裏亞號稱擁有純種惡魔的血統，也確實是純種惡魔諾菲利亞的後裔，但諾菲利亞的純種惡魔之血在漫長的繁衍中已越來越淡，因此見到活生生的純種惡魔時，每個諾菲裏亞吸血鬼的內心都五味陳雜。
    強大高傲的純種惡魔是所有諾菲裏亞吸血鬼不得不仰望和渴求的存在，但所有諾菲裏亞吸血鬼卻又打心底裏怨憎著惡魔，怨憎這個給予他們生命和力量，卻對他們棄之如履的種族。
    “閉嘴。”吸血鬼帝王陰沉開口，喝停所有雜音，猩紅的瞳孔卻是若有似無地看向尼爾所在的方向。但尼爾並不在乎自己是否引起了吸血鬼帝王的戒心，因為在阿弗狄忒張開六翼的瞬間，他就下定了一個決心，並決意為實現這個野心不惜一切代價。
    純種惡魔現身的瞬間，林德就在心裏重重歎了口氣，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真正和幼時好友刀劍相向時，天使仍是遲疑了刹那。
    將心底最後一絲動搖扼殺，林德閉上眼睛，而後突然睜開，以一種壯烈到絕望的聲音喑啞宣誓，“以大天使長沙利爾之名，熾天使林德將守衛這座城市。”
    而此誓，至死不渝。

    作者閑話：

    六一兒童節快樂。
    恩，也祝我六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