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
    再快一點。
    沈欣瑤是在如雨點般急促的馬蹄聲中醒過來的，顛簸搖晃的車廂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虞晴師姐如臨大敵的神色，而恰好在這時，車輪碾過了一塊突起的石頭，於是她隻得就近扳住木質的窗框，使自己不至於在震動中摔下那不大的床榻。
    “怎麼了師姐，發生了什麼事嘛，項源師兄呢？”
    穩住身形，沈欣瑤有些戰戰兢兢的發問，這期間她四下掃望了一遍，卻未曾尋見那個理應陪在她身邊的熟悉身影。
    “沒事，項源師兄等下便到，師妹你坐穩了……”
    簡短了交代了一句，虞晴又將馬鞭高高的揚起並甩落，似乎真的是事態緊急，她都沒空去顧及，沈欣瑤這唯一的乘客是否能坐得安穩了。
    然而，盡管馬車以近乎狂飆的速度疾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四周卻依舊是一片漆黑。
    這樣的黑色，濃鬱而詭譎，如果非要形容，便像是把那位九幽冥蝶的衣袂裁剪下一塊，繼而縫補進了幽寂的暗夜中。
    “停。”
    顯然是察覺到了異常，虞晴揚手製止了車隊前進的步伐，然而眾人甫一停下，就有一記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乍然響起，緊接著那名站在最後的彤雨閣弟子，連呼救都沒來得及，就被一雙自地下伸出的異形魔爪拉入了地底。
    “什麼？”
    眼看那名師姐像沉入沼澤般消失，沈欣瑤一時間腦海一片空白，隻下意識的捂住了因驚慌失措而張大的嘴，不過她手足無措，並不代表別人也跟著慌了神——見異變突生，其餘人立馬飛身疾馳而來，將她所在的馬車圍護在中間結成了防禦陣型。
    “血色漓漓染腥風，
    鬼影憧憧鎖天空，
    萬千冤魂皆慟哭，
    誰道生死輪回中。”
    自無邊無際的黑暗深處，傳來了恍如唱詩的謎樣歌聲中，隨之湧起的團團霧氣，也彼此纏綿繚繞成了人形，那是一群有著妖冶背影和曼妙聲音的魔女，她們踏著歌聲的韻律跳起了舞，撩人的身姿恍如蛇一般扭動。
    魔音貫耳，魔影攝心。
    由於在場眾人修為皆不如項源，眨眼之間，就有數名彤雨閣弟子抓耳撓腮，神色痛苦的倒在了地上，而車中的沈欣瑤也已是苦苦支撐的狀態，她攥緊了拳強迫自己不抬起手，卻無法抑製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腔的劇烈壓迫感。
    那種感覺，就好像那歌聲，那舞步，都是合著心跳的節拍。
    “深呼吸，然後用衣服把耳朵堵上。”
    鏘的快劍出鞘之聲，稍微壓過了魔女們的歌舞之音，令眾人的心神都為之一振，虞晴在抽劍之後，也是掃出了一道海底撈月的清光，在這濃鬱暗沉的墨色中照出了明亮的一隅。
    然而就在眾人穩住心神的這刹那間，誰也沒有看見那幾位倒地的同門，已被腳下的黑暗無情的吞噬。
    接著沈欣瑤就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了那令她很久之後都難以忘記的一幕。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之中，原本淒婉的歌聲驟轉尖利，然後沈欣瑤就看到簾幕被風撩開的車窗外露出了一張臉，明明是一片陰暗的背景，卻有不知從哪來的微光為其染上了細節——黑血恍如裂紋般從頭頂蔓延而下，那魔女披垂著宛如水草般妖異而雜亂的長發，還帶著無比空洞的眼神和無比猙獰的笑容。
    而那張臉，沈欣瑤則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那是她的師姐，那個為了保護她而葬身黑暗的人。
    “啊！！！”
    尖叫。
    “妄生魔域？”
    斷續的喘息聲令這短短的四個字都難以順暢的說出口，卻絲毫沒有抹掉滲透在其中的死亡氣息，項源以劍拄地望向對麵的黑衣女子，襤褸的衣衫下已滿是掩蓋不住的血痕。
    “不錯，正是妄生魔域，所有妄圖求生的人，都將在這魔域中死無葬身之地，即使奔逃出千裏萬裏，也隻是原地踏步的徒勞掙紮。”
    連長發飄動的弧線都未被擾亂分毫，那女子眼中是肆無忌憚的冷冽笑意，隻見她宛如蝶吻落花叢般輕落於地，繚繞在指尖的霧氣中閃爍著致命的暗芒。
    “既然死到臨頭了，可否替我解答幾個問題。”項源輕笑，笑容中毫無畏懼。
    “既然死到臨頭了，知不知道又有什麼區別？”女子冷笑，笑容中是帶著不耐的蔑然。
    “求個瞑目而已……”項源輕歎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力竭的緣故，聲音顯得有點吃力而破碎，“妄生魔域乃是鬼族用以控場的大型陣法，其覆蓋的範圍內一切善法不得行，但此陣的範圍越大，其準備工作就越是一項大的工程，所以我猜，在我們來到這裏之前，你就已經提前布置妥當了。”
    “說得對，然後呢？”
    “你既然能知道我們的行蹤，就表明彤雨閣內有你們忘川之畔的內應。”
    “嗯，繼續。”
    “你這算是默認了我的猜想麼？”握住劍，項源深吸了口氣道，“鬼族避世而居數千年之久，今番入世想必是胸有成竹，要令這烽火亂世化為你等的掌中棋局，隻是我有些好奇，忘川之畔為何尚未入世便要和彤雨閣結怨，又為何在襲殺我們後獨獨留下沈欣瑤的命？”
    “既是下棋，若是被人看穿後手，豈不是要滿盤皆輸？”
    “好吧，我懂了，”慢慢抬起劍，項源揚起一抹篤定的笑容，“不過既然如此，那我便更不能讓她落入你們鬼族之手了。”
    “這意思……”目光微冷，那女子輕嘲道，“是要繼續打下去麼？”
    “不錯，”項源將劍舉到胸前，劍上熠熠的清光流溢進寂寂的黑暗裏，“我尚有一式月正中天，還未來得及請您賜教呢。”
    月正中天，乃是彤雨閣主流劍法，星月之惠中的一式劍招，先前項源所用的海底撈月，隕星破空，以及彗鋒墜地皆屬於此套劍法，而月正中天則應該算是其中的必殺技，項源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決定用此招，看起來果真是要做最後一搏了……
    ——尖叫。
    很多時候，這是在麵臨危險之時，沈欣瑤唯一需要做的事，實際上對於沈欣瑤來說，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的處於危險之中，因為她從來都是躲在師兄師姐的背影裏，隻要有他們在，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會有人幫她化險為夷。
    至於她呢，隻要用尖叫或者哭泣的方式，表明她在害怕就足夠了。
    而盡管這種依賴顯得軟弱了一些，但她還是享受著這被珍視的感覺。
    然而這一次，卻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陰風吹過，沈欣瑤聽著車廂外傳來的砍殺聲，慘叫聲，以及越來越淒厲悚然的魔女尖嘯，蹲下身抱住膝蓋把臉埋在了雙臂間，懨懨欲泣般戰栗了起來。
    沈欣瑤其實是很怕冷的，但如果被師姐師妹們拖到屋外，她也可以在大下雪天一臉歡快的在雪地上踩著腳印，沈欣瑤其實也是很怕熱的，但她也總是會架不住師姐師妹們的慫恿，陪她們在烈日驕陽下追一整天的蝴蝶。
    而在沈欣瑤的印象中，和她們在一起時，每個人的臉上都會是無憂無慮的幸福神色。
    和眼前的情景完全不一樣。
    狂亂而凶戾的嘶叫聲中，一名仿佛被惡鬼附身了的師姐，邁著行屍走肉般的沉滯步伐來到了一位師妹的麵前，在後者驚恐交加的尖叫聲中，抱住她一口啃中她的脖頸，然後沈欣瑤眼中的場景，就定格成了師姐陰森而空洞的目光，以及師妹那因恐懼而扭曲了的臉。
    明明該是笑著的啊，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沈欣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做噩夢了。
    平常做噩夢的時候，夢裏的她總是會縮成一團躲在光線照不到的角落裏，雖然害怕卻不會有絲毫的擔心，因為醒來後，總是會有項源師兄的肩膀給她依靠，還有易小翔為受驚的她忙前忙後。
    所以這一次呢？
    這一次，噩夢一定也會很快就醒來的吧……
    又是一名師姐被化作惡鬼的同門抓的皮開肉綻，沈欣瑤像是不敢再看般，將身體往車廂更深處縮了縮，然而這樣的動作，對於躲避咄咄逼近的魔女來說卻是毫無用處。
    “沈欣瑤，快跑。”
    手起劍落洞穿了一名魔女的胸腔，虞晴回頭對沈欣瑤急切的呼喊，此時的她早已是遍體鱗傷，處在眾魔女的圍攻下獨木難支，不過她還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聲音蓋過了魔女們狂烈的尖嘯。
    ——她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對這個小師妹說話了。
    腿部有仿佛撕裂般的疼痛傳來，虞晴看也不看的一劍揮下去，就將那名貼著地麵爬過來的魔女攔腰斬殺——然而已經晚了，她明白一旦被這妄生魔域中的魔女咬中，用不了片刻，自己就會和她們一樣，變成任由鬼族操控的傀儡。
    但是，她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彤雨閣的女子生於雪山，她們像那皚皚的白雪一樣冰清玉潔，容不得絲毫的玷汙。
    “引毒穿心。”
    劍尖泛起豔麗的寒梅之色，虞晴轉過身對著堪堪循聲抬頭，睜著雙朦朧淚眼的沈欣瑤笑了一下，就將劍對著自己的胸口插了下去，於是隨著她的身體虛化開來，這無邊的黑暗中，亮起了一團縱使棲身風雪卻依舊絢爛的紅，又如飄散的花雨般轉瞬凋滅。
    “師姐！！！”
    想要衝上去卻剛剛站起來就摔倒在地，沈欣瑤一時間竟忘了周圍擇人而噬的魔女，掙紮著朝虞晴消失的地方爬了過去，不過魔女們自然不會因為有人自刎而停下殺戮的步伐，她們的動作隻是凝滯了一下，就齊齊的朝窗邊剛露出半個腦袋的沈欣瑤撲了上去。
    這個噩夢為什麼這麼久，不管是誰，求求你讓我快點醒來吧……
    項源師兄，快來救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