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四月，總是陰晴不定。
    下了一夜的雨，天氣依然悶熱。
    周六，早晨七點，婁曉紫跳下床，扯開通往露台的玻璃門的窗簾，門外花壇裏的綠樹紅花撲入眼簾。
    她看見，那叢攀附在黑色欄杆上的薔薇新生的層疊綠葉間不知何時竟綻出數朵花來。
    花朵在風雨中掙紮著搖曳著，卻比往年更加嬌豔美麗。
    那是紫色薔薇！
    她轉過身，打開臥室門，向洗漱間走去。
    這已是自己租住在這11層頂樓的三室兩廳的第三個年頭。
    另兩位合租女孩是小夏和雅雅。
    小夏在一家電子企業上班，雅雅是銀行職員。
    女房東50多歲，望上去溫柔而知性，卻頗具個性：一間房的租金隻需八百元，遠低於市場價，但隻租未婚女孩，還要合她眼緣。
    這在寸土寸金、交通便捷的二環內，簡直像是天上掉下的餡餅。
    如通過嚴格的麵試般，她們仨幸運住進來。
    雖樣貌性格各異，但三女孩看上去一樣的秀麗能幹。都是外地人，在A市念完大學後，繼續留在這裏打拚。
    曉紫的房間並非主臥，卻格外令人羨慕。
    隻因那臥室帶了個約五六平米的露台。
    房東夫婦喜伺弄花草，十年前裝修時，已在露台上砌好花池，裏麵種滿木海棠、無花果、月季、薔薇等綠植。如今，這兒已變成一頗具規模的空中花園。
    三年前，女房東與她在小區門口初次見麵，竟莫名其妙地問：“姑娘，會養花嗎？”
    “養花？”她一愣。
    丁子卓和她並肩站在一起，他咧開嘴笑，笑容比六月天正午的陽光更加燦爛耀目。
    他脫口搶答道：“自然會，她什麼都會！”
    女房東仍望著她，笑而不語。
    “我會。”她的臉微微紅了，看著房東的眼睛輕聲說：“我媽愛養花，我從小就給她幫忙。”
    “姑娘，我信你。”女房東這才滿意地笑起來。
    那日下午，她幸運地租到這間次臥。
    丁子卓瞧見了她眼底跳動的喜悅。找了隻剪刀，小心地剪下花壇裏一支初綻的鮮紅月季，連帶葉子，插入床前寫字台上加水的玻璃杯中。
    手扶花枝，他朝她溫柔地笑：“曉紫，我會拚命掙錢，為你買一套帶花園的大房，把我們家打扮得美倫美央，讓花園裏的鮮花四季常開。”
    “不要大房、不要花園……”她放下雙肩包，走到他身後，伸手環住他汗津津的脖頸，將臉頰輕輕貼在他壯實的後背上。
    那日，他穿著件薑黃色T恤。為了租房，已牽著她的手在烈日下奔波大半日，T恤織物的紋理間浸染了成年男子濃烈的汗味，有些嗆鼻，她卻隻覺心神俱安。
    她滿足地閉上眼，低語道：“卓，有你，我再無所求。”
    “曉紫，等我三年，我定娶你！”他清晰地回應，並未轉身，回過手撫摸她頭頂的秀發。
    如今，她已在東尚裝飾公司任職三年，是室內設計師。
    昨晚就和客戶電話確認，今日上午八點半量房。
    不過二十多分鍾，她已收拾停當。
    另兩間房門始終緊閉，她動作很輕。
    她背上包，拿起工具箱，打開門，乘電梯來到了地下車庫。
    很快，她就尋到那輛紅色的利亞納，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
    點火，她將汽車緩緩駛出地下停車場。
    外麵風雨交加，紛亂的雨水重重地打在前窗玻璃上，水珠如失控的眼淚般蔓延縱橫，視野一片模糊。
    她打開雨刷，很快，前方重新清晰了。
    雨天，路上格外擁堵。八點一刻，她才艱難抵達現代嘉園。
    停好車，她站在小區門口靜候。
    一輛電動車在風雨中呼嘯而至，不偏不倚停在她麵前。一身材健碩、全副武裝的人跳了下來，立在她麵前。
    她大吃一驚，身體朝後連退兩步。那人卻掀下帽子，露出笑臉來。
    “曉紫姐。”熟悉的男聲，帶著些磁性。
    這是張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竟是自己的助理設計師何家辰。
    他還有兩月才大學畢業，現在在公司見習，不帶薪水。
    “何家辰，這種天氣，你還敢騎電動車，不要命了？”她忍不住責備。
    “我這車比你那個管用多了。”他鎖上車，一臉得意。上個月，他才從親戚那兒借到這輛電動車。
    “我非常小心。”他向她擠擠眼睛，“我知道，這一路上埋伏了無數馬路殺手，特別是你這種‘女司機’。”
    兩人大笑起來。
    八點五十分，業主林女士才駕車匆匆趕來。
    “抱歉，令你們久等。今天一路都堵！”這是位年約四十的中年女子，中等身材，腰腹部略略發福。
    “沒事，我們剛到。”曉紫鬆了口氣。
    哪怕再等兩小時她也不會出言抱怨。顧客才是衣食父母。
    “你是婁設計師？”林女士伸出手。
    “是，林姐。”她熟絡地笑著回應，伸出右手與林女士輕握。
    此時，林女士才抬頭仔細端詳麵前的女子，卻不由呼吸一滯。
    這位女設計師很年輕，約莫二十四五歲。衣著打扮頗為素淨，上穿一件式樣寬鬆的白襯衣，下擺那隨意打了個結，下身是一條深灰色窄腿牛仔褲，那臀部和腿部線條非常勻稱而性感。
    她有張無比清麗的臉，皮膚雪白，長發如瀑，一根藍色發帶將它們鬆鬆攏在腦後。
    她未佩戴任何首飾，似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女設計師理應最諳時尚與搭配之道，可麵前的女子顯然沒有興致去錦上添花。
    是對自己的容貌太過自信，抑或這質樸本就是一種更高層麵上的時尚？林女士心內有些迷惑。
    過了數秒，她才平複呼吸。
    女設計師卻絲毫未察覺，他們已步入小區，她手持一把透明塑膠傘，目光始終流連在小區的設施和園林建築上，神情若有所思。兩道秀眉微微蹙起，秋水般的黑眸中似帶了淺淡的哀傷。
    這是套二手住宅，四室兩廳，139平。
    前房主曾簡單裝修過，現在看上去顯得陳舊而過時。舊材料要全部拆除，這比裝修一套毛坯房還要麻煩許多。
    三個人在室內轉了兩圈，曉紫就與何家辰忙活起來。他們無比仔細地測量著房屋的每一個尺寸，林女士跟在身後。
    “以後叫你小婁吧？”林女士發現她的話不多，幹起活卻格外地麻利而專業，心中讚歎。
    “那更好，林姐。”曉紫低頭核對何家辰本上的數據，抬頭朝她粲然一笑。
    “一周前，我先生與我公公去東尚簽約，見過你嗎？”看著她緊致的腰線和結實的臀部，林女士不經意地問。
    “沒。”曉紫抬頭看她，遺憾地笑笑，“不巧，那天我去了另一個工地，張主任接待的，他推薦的我。”
    “不過，聽說您先生仔細看過我的幾套設計方案。”她解釋。
    林女士暗籲了口氣。
    還好，這次裝修全靠自己打理，老公這半年都將駐北京的總公司。
    但願，他永遠不要見到這位設計師。
    “小婁，畢業幾年了？”
    “三年。”
    “這麼年輕！聽說你都有好幾個設計作品獲獎了，很有實力啊！”林女士誇道。
    “林姐，您過獎了。哈，那幾個獲獎作品！”她麵色有些羞赧，輕擺了下右手，“實話說，至今還沒一個完全讓我滿意的作品。”
    “你太謙虛了！張主任說你最擅長簡歐和新中風格，是嗎？”
    “其實各種風格都做過，這兩種做得最多而已。”她望向林女士，“聽說你們家傾向於簡歐風格？”
    “是啊。我就喜歡家裏顏色淺淡，簡約清新的感覺。”
    “這房子別的毛病都沒有，唯一的缺憾就是光線暗。真想把這些樹砍掉。”望著窗前繁密的枝葉，林女士皺著眉。
    剛進小區時，曉紫已注意到這裏環境優雅，每棟樓前都有數重綠植。
    這是套花園洋房，僅四層，林女士家在第二層。
    她內心感歎，當高樓住戶為窗外沒一絲綠色遺憾不已時，別墅業主卻向她抱怨花木茂盛，以致室內昏暗。
    從來，就沒有人能真正稱心如意。
    她輕聲安慰道：“林姐，這個我已留意到，設計上我會更多選用色彩明麗的裝飾材料，盡量加以改善。”
    “小婁，家裏還有什麼人？”林女士關切地問。
    中年婦女普遍饒舌，林女士亦不例外。
    “我母親。”曉紫的手頓了一下，突然間，莫名的苦澀不可抑製地溢滿胸腔。
    她轉過臉去，聲音平淡無波，“還有……父親。”
    父親？
    自那日走後，他再也沒回過家。二十年來，自己僅在奶奶和姑姑家見過他幾次。
    他，也漸漸地變成了陌生人。
    記憶中，她熟悉的父親，總是喜歡大笑著將她拋到空中、又穩穩地接住；總是喜歡用粗硬的胡茬紮她，令她笑個不停；總是格外地縱容自己，可以毫無忌憚地賴在他身上撒嬌……
    早在二十年前，她就已失去父親。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
    “沒有兄弟姐妹？”
    “沒。”她更簡短地回應。
    弟弟？妹妹？
    那個女人生出來的，真的與她有半點關係嗎？
    近幾年，她越來越能體會母親年複一年的辛勞與牽掛。
    越來越明白，這世上，與她真正血肉相連、相依為命的人，惟有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