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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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端陽節。
暖陽初升,落葉飛花。
不過卯時,大將軍府的下人們已集合在祈總管院落聽候每日訓誡。訓誡完畢,祈總管笑道:“今日過節,承夫人獎賞,每人艾葉菖蒲一捆、粽子五隻、香囊兩枚,再加白銀二兩。都過來領罷。”
丫鬟們紛紛站到右邊排成一路,家丁們則在左邊。
祈總管育有一子,姓祈名玉,相貌俊俏,性情溫良,自小就跟在父親身邊幫忙。年紀雖與大將軍府公子相仿,處理起事來卻異常成熟老練。祈總管偶爾隨大將軍出遠門,便將府中事務交他暫代主持,從未出過岔子。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九成會是下一任總管。
祈總管跟在大將軍身邊侍奉多年,恪忠盡職守,鞠躬盡瘁。大將軍李恒為人耿直仗義,念其勞苦功高,便對他的後人極其優待,猶如親子,還破例讓祈玉同自己的親兒子一起去國子監讀書。
所以,下人們常愛拿祈玉與大將軍之子李世炎作對比。
提及祈玉,人必道:人如其名,溫潤如玉。
提及李世炎,人必道:別說話,快跑。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對比之下,祈玉的存在更顯得彌足珍貴。
府中女婢多仰慕於他,因此才不約而同排到他麵前。
領了賞,她們個個頰上紅雲飄飄,站在一旁,也不走。
就連枝頭上的烏鴉也情不自禁為之鳴叫:
嘎嘎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嘎——
丫鬟春桃撿了顆石子砸過去:“大清早的就聽見烏鴉叫,真不吉利!咦?怎是白毛?”
白毛烏鴉張開翅膀,呼扇呼扇,飛走了。
晌午時分,大將軍李恒在迎客廳設家宴,款待幾位在朝中各部任職的官員。
如今朝中局勢風雲詭譎,官員們個個猶如驚弓之鳥,人人自危,私底下鮮少走動,生怕背上結黨營私的罪名。於是李恒便以家宴為由,宴請的也是幾位與其沾親帶故的遠房親戚,合乎情理,讓人鑽不了空子。
摒退左右,官員們開始七嘴八舌地大談政治。
不一會兒,李世炎推門而入,姍姍來遲。
李恒瞪他一眼,拿起筷子道:“來來來,人齊了,大家都動筷罷。”
李世炎愛寵若驚道:“小侄讓眾位叔伯久等,實在對不住對不住。哎,菜都涼了,怎麼吃啊?”
李恒又瞪他一眼,招來身後的祈總管耳語了幾句。祈總管小聲道:“奴才早有準備,這就去撤換一桌新菜過來。”他這才滿意地笑了笑。
有人道:“咦?今日怎地不見嫂子?”
李恒道:“內人去皇宮拜見皇後了。”
“嫂子與皇後果真姐妹情深。世炎呐,最近射箭練得如何了?”
李世炎最煩家宴,因為長輩們無話可說了,最後總將焦點轉移到他身上。提的問題永遠那麼幾個,卻樂此不疲,簡直無聊至極。
他趴在桌上有氣無力道:“尚可。”
“過了七月就滿整二十了吧,該娶媳婦啦。”
“嗬嗬。”
“世炎可有心儀的姑娘了?”
“嗬嗬——嗷——!”李恒在桌底狠狠掐了他大腿一把,他倏地支起身體坐好,:“沒有沒有。”
“我家那不肖子比你小兩歲,孩子都一歲嘍。”
“哇,厲害厲害。”
“你們可有聞見什麼異味?”一人忽道。
另一人深吸一口,也道:“……是有股味兒。”
四下嗅去,確定那味道源自門口。
齊齊挪眼看去,但見門口停著半輛三輪木板車,板上放著兩個大木桶,那異味就是從桶裏飄出來的。
車軲轆還在轉動,梳著雙丫發髻的妙齡少女從左側冒了出來。她滿頭大汗,絲發淩亂,正艱難地推著木板車前行。似是碰到障礙物,費力推幾下沒推動,桶裏的水浪了幾浪。
李世炎道:“這不是洗茅廁的春桃嗎!”
眾人皆驚,紛紛捂住口鼻。
春桃聞聲,亦是一驚:“對、對不起各位,請問偏門怎麼走?”
李恒用手指著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抖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時,祈總管恰好帶人過來上菜,見到此景,霎時嚇得麵如白紙。
李恒拍桌怒道:“祈言,這就是你管教的下人?!”
祈總管氣急,吼道:“死奴才!這也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快滾!”
春桃呆怔,胡亂點了頭,拋下木板車轉身就滾。
“車!車!”
她折回來,又把木板車往前推,推了幾下,依舊動不了。急得麵紅耳赤,手足無措。
祈總管氣得胡子都快著了,啪地一嘴巴子就抽了過去:“蠢笨如豬!回頭就辭了你!”
春桃哪裏遭受過如此待遇,一股無名怒火騰起,抬起雙拳就要回擊。然後又“唰”地放下,道:“花園裏不讓倒!其他人見著我就躲!宅子那麼大,我問個路還挨頓打?!”
“你、你、你……還敢頂嘴?!”
眼瞅著下一巴掌又要落下,春桃機敏地閃身,卻不想肩膀突地撞上木桶。那木桶朝屋裏歪了歪,有人“哎哎”叫了半晌,有人瞪大眼睛向後退,有人伸出雙手作出要扶的姿勢。最後,如海浪擊石、大潮拍岸,洗茅廁的髒水嘩啦啦潑了一地。
水花四濺,哀嚎遍野,慘絕人寰。
祈總管臉綠了,李恒臉綠了,眾人臉也跟著綠了。
本來祈總管隻打算下來罰她二十板子,被她一頂撞,直接喚人把她的細軟收拾了,連人一起扔出府去。
春桃撿起腳邊布包,扛在肩上,欲揚長而去。身後緊閉的大門“吱啞”一聲,開了,走出來一位藍衣少女。那藍衣少女先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看見春桃的背影,才立刻笑逐言開:“春桃!回來!莫走!”
春桃自是不認識她,就莫名奇妙地盯著她看。
大將軍府的下人們也分三六九等。洗茅廁的等級最次,如春桃;伺候主子的等級最高;如藍衣少女。因著身份天差地別,她們互相之間不熟識也屬正常。藍衣少女自我介紹道:“我是少爺的侍婢,冬兒。”
春桃點點頭。
冬兒親昵地拉住她的胳膊,直往門裏扯:“少爺吩咐,升你為一等侍婢,到他身邊伺候。”
春桃道:“那你呢?”
冬兒抿住笑,道:“我自然是脫離苦……不不不,夫人的侍婢小翠重病返鄉,我補她的位去。”
“可是祈總管才把我趕出來,還叫我一輩子都不要出現在他麵前啊。”
“少爺可是祈總管的主子,主子的命令他怎敢不聽?”
冬兒是個很熱忱又認真負責的姑娘,她把手裏的諸多活計交待得清清楚,又帶春桃到少爺住處附近轉悠。
最後,冬兒將她領到一棟單獨的房屋外,背對著門,道:“其實伺候少爺嘛,說難也難,說容易也挺容易。反正你得機靈著點兒,他餓了給他吃,渴了給他喝,熱了給他扇風,涼了給他加衣。生活上,少爺倒是不挑不揀不講究,隨性得很。這裏邊兒的東西才是你最重要的任務……”
接著,冬兒轉身,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地推開木門。
這間屋子不大,布置得十分簡單。一走進,便能聞見輕微的臭味。
幾根細繩自橫梁上垂下,每根繩子底端拴著一個小鐵勾,各勾住一個精致的籠子,籠中各住一鳥,一共八隻。其中,百靈、朱頂雀各一隻,畫眉、鸚鵡、金山珍珠各一對。
“這些都是少爺最喜愛的玩物,你須每日過來給它們喂食,清理糞便。它們的命比你我的還矜貴,你可莫敷衍了事,要是哪隻被養死了,免不了打你半條命下去!”
然後冬兒顫巍巍地伸出食指:“那缸子裏全是蟲子,每隻鳥早午晚各喂一頓,一頓三至五條。還有,別忘了喂它們水喝,水得是幹淨的泉水,喏,在旁邊的缸子裏。”
春桃走過去,揭開第一個缸子,數了一會兒,道:“就剩四十來條了,還不夠今天吃的。”
冬兒發誓,這是她小半輩子首次見到一個女子揭開蓋子,沒被嚇得腿軟倒地。而且,她還一條一條去數……一條一條數……
那缸子裏裝著各色各樣的蟲子,帶毛的、不帶毛的、帶花色的、不帶花色的。它們肥肥軟軟,節節分明,一會兒蜷屈,一會兒伸直,相互糾纏,密密麻麻。
雖未走近,那幅場景又不期然地在腦海裏浮現,冬兒連忙轉身,捂著嘴幹嘔。
春桃道:“冬兒,你不舒服?”
冬兒強行平複下來,回身擺手:“咱們一會兒去叫幾個家丁再捉些回來。”
春桃點點頭,正要蓋上蓋子,卻見一條白白細細的嫩蟲貼著缸沿蠕動。
“旁邊有筷子,你……”
冬兒話說到一半,但見春桃兩指一拎,將蟲子扔回缸裏,頓時目瞪口呆。
交待完鳥房的事,冬兒又把春桃拉到門口,指著遠處道:“你看,那塊空地是少爺的演武場,喏,那個穿黑衣裳的就是少爺。那、那個……最近少爺的侍童告病還鄉,新的還未選出來,演武場的事你也要照看著。走,我先領你過去見見少爺。”
春桃嘟囔道:“府裏告病還鄉的真多呀。”
冬兒訕笑道:“咱們畢竟是弱女子,演武場那邊能敷衍過去就行了。主要是替老爺看住少爺,若他五日裏有兩日未去,就得向老爺稟告了。不過,如果你出賣少爺就會得罪於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老爺要是自己發現了,還是會罰你。該怎麼做,到時候你得看情勢決定。”
“這也太難了吧!”
冬兒趕緊安撫她:“不難不難。”
春桃一臉苦悶:“那你平時是如何做的?告還是不告?”
冬兒斬釘截鐵道:“當然得告!你以後做事表麵上向著少爺,心裏邊兒必須向著老爺,畢竟老爺才是一家之主。但是告歸告,千萬別被少爺抓著實證,沒有真憑實據他也不好為難於你,你再耍賴抵死不認,將責任統統推人他人就行了。”
“哦哦,原來如此。”
言語上春桃雖一直順著冬兒,可總覺著心裏沒底。冬兒總道伺候主子輕輕鬆,可這一路聽下來,要管的事兒還真不少,一個做不好又是被掃地出門。轉念一想,要繼續留在府中,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冬兒看出她的猶疑不定,忙道:“咱們少爺出手闊綽,你表現好了,得的獎賞絕對是下人裏邊兒最豐厚的!”
春桃也不傻:“那你怎麼還不想幹?”
被她這話一堵,冬兒也不生氣,拎著小裙跨上石橋:“哪有咱們做下人的想與不想,這不全憑主子們調遣嘛。”
河水潺潺,白雲悠悠。
兩個妙齡少女三彎四繞,攜手並行。
一路上,冬兒都緊緊攥住春桃的小手,跟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又是軟語又是利誘,生怕對方跑了。因為她深知,尋遍整個大將軍府,其他人是寧願請辭也不願接替她的職位。畢竟金錢誠可貴,性命價更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她見這春桃呆呆傻傻的,心想說不定好糊弄。
眼瞅著演武場就在跟前兒了,春桃忽地停住腳步,原本皺成一團的小臉兒頓時舒展開,就這麼目不轉晴地盯著一處,絲毫不顧忌他人的眼光。
冬兒先是一疑,順眼看去,心下了然。她忙道:“唉喲,祈少爺又在教少爺嘍。春桃你還不知道吧,前段時日府裏專門請了個武師來教少爺練箭,號稱什麼天下第二,結果跟祈少爺一比就是個草包。老爺便辭了那武師,任命祈少爺當少爺的師父,所以呀——”她拉長了音,強調道,“少爺出現在這兒,祈少爺必定相伴左右。”
春桃激動道:“兩個位是少爺,我是伺候哪位的?”
“春桃啊,你今日是被打糊塗了麼?私底下咱們尊他一聲祈少爺是因為老爺待他如子,但咱們府裏真正的少爺隻有一位。在主子們麵前,就得稱呼他為祈小總管了,到時候你莫又犯傻。”